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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生存的艺术,田,是真善美的和谐统一,是千百年来人类对土地及自然过程和格局的适应的智慧结晶;作为乡土的文化景观,田,承载了特定地域人们的生存与生活的历史,同时也为当代人应对生态环境和能源危机带来新希望。田,既是我们的记忆,也是我们的希望;景观设计师因此可以从田的艺术中吸取无穷的营养,创造丰产、健康而且美丽的新景观,一种白话的、新乡土景观。
“田”作为艺术,是真、善、美的和谐与统一。人们常惊叹于高山之峻峭雄奇,江河湖海之磅礴浩渺,向往深山之幽静,滨海沙滩之浪漫。然而,这些第一自然的美丽却常隐含凶险与杀机。君不见,魅力无限的金色沙滩瞬间可以吞噬数十万人的生命;万丈悬崖、无际丛林,更是多少美景追寻者的葬身之地;记得在云南泸沽湖边的山洼里,一片盛开的蓝紫花艳丽无比,我们跳下车去钻入花海,几分钟后出来,人人身上爬满了蚂蟥,个个恐惧 不堪。所以,第一自然之美,常常美而不善,艳里藏凶。华裔美国地理学者段义孚称之为“恐怖的景观”(Landscape of Fear,1979)。
人们也惊叹于帝王士大夫园林的亭廊之精巧,花木之奇异,空间之玄奥。然而,这第三自然的美丽却虚伪空洞,矫揉造作(俞孔坚,2006;庞伟,2007;畲依爽,2007)。君不见,那妖艳的桃花、富贵的牡丹,却全然没有结果繁育后代的能力,如深宫里的太监,恰似中国士大夫仕女画中那没有胸脯的美女。因此,那第三自然的美,常常美而不真,丽而无实。
城市与工业废弃地中产生的第四自然,虽真实,却往往欠缺美观,其形成与发展多机会成分而不稳定,也常常隐含恶意,如泛滥成灾的外来物种,荒芜蔓延,有待人工设计和调理(Kühn,2006)。
唯有这第二自然的田,美且善,善且真,是一种生存的艺术
1 田之美
田之美在于其精妙的和谐:田的形状与尺度就像衡量人力与自然力、投入与产出的天平。元阳梯田之所以完美迷人,在于人与自然力之间的精致、微妙的平衡:梯田都是沿等高线而开凿。田太宽或过大,则费力过多,意味着要挖去更多的土方,田埂要承受更多的压力;田太小或过窄,则耕作的效率降低。几代人、几十代人的微雕精刻,终于有了因坡度而变化、因山势而回旋,富于韵律的肌理。
田之美在于其宜人的尺度:这种尺度因为田的营造和护育以及庄稼的收获劳作的强度必须适应与人自身的生理条件。所以,当机器代替人力,田块的尺度便大大超乎于人力尺度时,田园之美便大打折扣。
田之美在于空间:以村落为圆心,往外走去,田给人的空间感受各有趣味。物种丰富的蔬菜园给人的是穿越性和探索性空间;高地上的果园给人的是“瞭望—庇护”空间;高、低秆旱作和蕉基、桑基鱼塘,则构成一个个围合的私密空间;北方的高粱、玉米地,南方的甘蔗、芭蕉林,造就的是漫漫的青纱帐和条条无限深远的透景走廊……
田之美在于色彩:从泥土到作物的枝叶、花和果实以及收割后的稻禾茬遗,田野的色彩涵盖了人类视觉所能感受的全部光谱。
田之美在于芬芳:田野上的芬芳是泥土的清新,是稻菽的温润,是菜花的蜜意,是水果的甘甜,还有果树下烂熟的酒香,甚至连新施入田中的牛粪,也绝没有不怀好意的气味。
田之美在于其丰富的动态:其色彩、质感、气味、空间,都随四季而变化,随阴晴雨雪而不同,随地域而差异,因水旱而悬殊,也随人的年龄改变而有不同的体验。田比任何一种自然景观或人工景观都更丰富,因而有无穷的魅力。
2 田之真
田之真在于田反映了真实的人地关系,人们为了生产生活而必须适应于自然的过程和格局。从形式到种植,田是人类智慧与脚下真实大地的契约。700年前的《农书》(王祯,1313)就记载了区田(适应于丘陵山地)、圃田(城郊圈篱而成)、围田(滨水围堰而成)、柜田(水中造田)、架田(漂浮于水面)、梯田(沿山坡筑田)、涂田(海涂上造田)、沙田(沙洲上造田)等各种田制。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气候、不同的土壤和水分条件下,人类用尽可能少的人力、资源和物质能量的投入,营造了完全与之相适应的、满足从水生到旱生各种作物生长的田地。田真实于地域,真实于地形,真实于生物,也真实于人类自身的欲望。古代寓言中的揠苗助长、“大跃进”时的万斤丰产田以及“农业学大寨”时在平地上凭空营造的“大寨田”,或者在山坡上的“人造平原”,都因为它们的虚假和不适宜而告失败,并被历史所耻笑。
3 田之善
田之善就在于它的丰产、它的功用,它使人远离饥寒,给人以希望。对于迷途于山林原野的旅人来说,当在山间、林缘突然出现田地的景象时,便有了脱离险境、回到文明的安全感。对于有五千年农业文明的中国文化来说,田园便是家,是温暖,是甜美,是归属,也是归宿。所以,掠夺田地者便是凶恶的敌人。“九一八”后,正是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唤起全中国人民痛失家园的悲愤和同仇敌忾的抗战决心;正是那“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温暖的土地”,唱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正义感与英雄气概。而20世纪80年代的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则唱出了一代人的憧憬,也唱出了改革开放年代的勃勃生机:“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嘿,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为她富裕为她兴旺。”这是何等的善!细读那歌词,更让人感悟到,古老中国文明从田野里发生、发展,在创造新的城市与工业文明之后,必将又回到幸福的田野,享受那和谐安宁的社会(注:关于此歌的内涵,感谢庞伟的个人交流)。
4 田作为系统
作为真善美的生存艺术,田是生命的系统。这个系统也包括测量、围垦、平整、土壤改良、水土保持的造田和土地监护的智慧;这个系统是关于水的储蓄、节约、引灌的水资源保护和利用的工程和技术。为了在湖泊和沼泽中生存,墨西哥古老的阿兹台克人,利用树木的根系固土造田,营造出“漂浮的田园”;基于千百年的生存经验,元阳哈尼梯田的创造者们懂得如何保护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山森林,来吸纳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蓄积并释放出四季不断的涓涓细流,滋润山腰上的层层梯田。田的灌溉技术被认为是文明古国诞生和发展的关键要素之一:两河流域和古埃及、印度恒河流域、长江和黄河流域灌溉系统之兴废,都关联古国文明之兴衰。事实上,中国的“田”字,本身包含灌溉系统的意象(梁家勉,2002)。这个系统还包括作物选择、培育、配置和养护的生物与土地、生物与生物以及生物与人的关系的完整知识,也是关于四季的更替和太阳能的有效利用的经验积累。作物的轮种与间作,果木与农作物的间作,生物间的共生和互生关系的利用,人们创造出一个个丰产的田园生态系统,诸如珠江三角洲的桑基鱼塘、杭州湾的市基鱼塘、江南的稻田养鱼、河南的泡桐与作物间种,等等。这些关于土地利用、造田、灌溉和种植配置的经验与技术,是以土地设计为核心的景观设计学丰富的知识宝库。
5 再现田的艺术:新乡土景观
面对城市化、工业化背景下的生态与环境危机、资源与能源危机、文化身份危机和人地精神联系的破裂,田的艺术为我们提供了新的生存机会与繁荣的希望。田的营造告诉我们如何用最少的投入来获得最大的收益;田的灌溉技术告诉我们如何合理而巧妙地利用水资源;田的种植艺术告诉我们如何适应于自然的节律配置植物;田还在矿物能源面临枯竭的形势下,承担起生物能源生产的重担;田的形式、田野上的过程,告诉我们美的尺度与韵律;田所反映的人地关系,告诉我们如何重建人与土地的精神联系,获得文化身份与认同。为此,多年来,我们致力于田的研究以及当代城市环境下的田的艺术。
作为三个最终入围方案之一,北京奥林匹克É林公园和中心区景观的“田”方案,以养育世界上最多人口的土地为载体,来营造土地生态系统。以对土地的爱和虔诚态度设计一个可持续的景观:尊重自然,用最少的工程获得可持续的最大收益。“田”使É林公园的概念从“林”扩展到“土地生态系统”。“田”方案力图走出“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的泥潭,走向“现代中国”的、后工业时代的景观设计之路:从五千年中国大地的人文景观中获得营养,在史无前例的城市化和人们日益远离土地精神的背景下,重建现代人与土地的联系,找回中国人在土地中的根。
案例之二 稻田校园:沈阳建筑大学
在沈阳建筑大学新校园里,用东北稻作为景观素材,设计了一片校园稻田。在四季变化的稻田景观中,分布着一个个读书台,让稻香融入书声。用最普通、最经济而高产的材料,在一个当代校园里,演绎了关于土地、人民、农耕文化的耕读故事,诠释了“白话”景观的理念,也表明了设计师在面对诸如土地危机和粮食安全危机时所持的态度。
案例之三 “福田”—试验田演绎:深圳福田中心区广场
“福田”是深圳市中心区中轴线所在地的地名,亦为本方案的名称。福田“湖山拥福,田地生辉”,正昭示了深圳鹏程灿烂的锦绣瑞祥,深圳也正是世界瞩目的中国伟大改革开放的试验田。笔者试图以大象征、大格局,表达深圳的内在精神气质和喷薄的原创精神。“田”构成了中心广场和南中轴景观的统一肌理,是场地空间形成和活动内容设计的基本结构。同时,它是深圳地方精神和多种含义的载体:田——既为希望的田野,亦是改革开放的伟大试验田,更是“福田”—幸福之田,瑞祥之田;田—更是生态城市理想的景观实践、城市含义的拓深和发展,结合文明史生态主题的凸现,以一种新的视野审视农业景观、大地肌理,并且将之纳入城市的崭新概念中;田—也是现代中国景观个性的一次探索,希望在传统中国与现代西方之外,找到一条现代中国的景观之路。本设计方案试图抛弃被中国历代文人和造园家临摹已久的所谓传统形式,同时拒绝西方巴洛克的设计手法,而是直接从五千年中国大地的人文景观中汲取营养,从大地与平民的淳朴和率真中寻找现代中国的景观性格和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