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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本文利用凉山彝族的民族学资料和格言,检讨传统社会家支间冤家战争的历史证据,并讨论彝族人的荣誉文化价值观的普及情形。凉山彝族在传统社会没有政权机构,因此世代血仇极其普遍。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期,冤家战争率急剧下降,甚至消失,这与当时强大稳定的人民政权的建立有关联,更重要的是两种文化交流的结果。人民政府经过艰难的历程,指导着彝族人如何看待捍卫荣誉的一套信念、态度和见解:帮助改变个人层次上的荣誉文化模式,首先是改变个人如何看待粗犷的荣誉观与暴力自卫的想法。这一着力点,使彝族人的荣誉价值观不再强调以暴力自卫,逐渐趋于精神化、道德化,冤家战争也因之消失。由此可见文化模式是可以改变的。
[关键词]冤家战争;荣誉文化;文化模式;人民政权
一、凉山彝族冤家战争分析当两人或两个集团持有不同的目标时,彼此间已潜伏着冲突的危机,而当这两人或两个集团正式进行互动时,潜在的冲突危机就容易爆发出来。因此,研究彝族冤家战争时,无法探讨其起源,因为伤害与杀害是人类社会不可避免的现象。只是伤害与杀害所发生的具体情况因不同的民族文化与时代而不同。这一规则在凉山彝族社会可以得到印证。彝族有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他们是从古侯、曲涅两兄弟繁衍而来。最初,古侯、曲涅相处很近,互以疆界、牲畜等问题起争端。彝族婚歌:“古侯、曲涅二部各自封,二封相攘夺。为疆为界争,为牛越圈争,为猪抢食争,你大我小争、你高我卑争。……沙库山上三日战,一日千人奔,一日千人溃,沙库山下三日战,一日千人屠,一日千人绝。”后来经过云南、贵州的阿者、乌撒、阿乌等氏族调解,举行杀牛喝血酒盟誓,古侯、曲涅二氏族重新团结起来,其子女互为婚姻。这表明冤家关系持续紧张状况,反过来损害了两方氏族各自的家支利益,而双方家支利益很大程度上源自双方家支的共同利益――为什么和解后又开亲。当凉山社会没有一个共同权力令所有人慑服时,社会就一定处在每个人或每个家支的战争或争斗中,战争意识形态化。凉山彝人有战争口诀,以为日、月、星辰、云雾、鹰、猴、熊、蜂、鱼、鸟、人皆有仇敌,皆有战争。因此不诅咒战争,而颂扬战争。《训世经》云,“战争之乐啊,矛与刀吉祥,袍与甲长青。战德永无疆!”彝人不特颂扬战争,而且时时刻刻,在人的一生中做作战的准备,简直是在战争中生活。[3] 这个历史传说暗示了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再者,古侯系和曲涅系距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已有四十四代上下,[4]世代血仇的冤家战争是彝族人生活中常见的重要一环,它存在于对立的家支之间,以及任何拥有密切联系的群体之间。格言:“冤家从开亲产生,疾病从亲戚家门传来”。表示冤家关系与亲戚关系是密切联系的。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世代血仇的冤家战争成为新中国人民政权制止的目标,伤害与凶杀案由刑事诉讼所取代,大规模的暴力行为最后终于销声匿迹。 传统的凉山社会为彝族生活之地,自成系统,不受汉人势力的治理,也不受汉人的同化。这种情形何以持续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答案是冤家战争,或者说得精确些,是一系列黑彝家支对土司战争的结果。转变进程始于十九世纪初年以来,凉山腹心地区彝族家支势力迅速壮大,通过战争,取代土司土目的势力。利利土司被阿陆家、马家从美姑驱逐至昭觉三湾河,后来又被八且家驱赶到西昌安宁场。沙马土司原住昭觉古尼拉达,后被阿陆家、马家逐出,迁住金阳。海乃土目在马边、峨边势力最大,但被恩扎家、阿侯家、苏呷家联合起来将他驱逐到金阳桃子坪。各个彝族家支经过断断续续一百多年战争,其势力从腹心地区扩展到整个大凉山,对土司来说是一场十足的灾难,基本上失去了它拥有的土地和百姓,丧失了它原先对彝族家支的控制,而这意味各个独立的彝族家支统治着凉山社会。土司不再是中央政府在凉山事务中一个有力的因素。 凉山彝族社会历史文化进步的结果,形成了一个地区法体系,其基础不仅包括习惯法,也包括默契性协议,要求遵守“彝族家支一般大”的准则。首先在于家支的神圣不可侵犯性,这是凉山彝族社会体系的基石。其次在于承认均势原则,也就是防止某一家支的霸主优势,社会共同维护各家支的独立性。维持各家支的均势,其后果就是导致各家支不断相互戒备和相互战争,相应地通过结盟与反结盟的办法构成各种不同关系。总的来说维持了凉山彝族家支的独立可贵的意识,形成了一个基于相互尊重和承认均势的体系,即自立文化。然而彝族人的荣誉文化价值往往违背了均势准则。各家支的大小利益以最为多样、最为可变的方式相互交织。每个交织点都使一套利益与另一套利益既联结又彼此制约。每个交织点的广泛效应,显然给家支提供一定量的内聚力。家支间的冤家战争常常使得双方的亲戚家支参与其中,扩大了冤家纠纷。这就长期维持了“彝族家支一般大”的均势,使凉山社会被各个家支分别控制,不能形成统一的局面。我们所知的凉山彝族社会家支林立的局面已存在一千多年,这个事实只有靠由荣誉文化价值观牵出的总体利益的作用才能得到解释。 凉山彝族历史上的先贤们设计出一种政治体系:家支不论大小、贫富,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怕谁。企图以此遏制社会暴力,防止大家支采取绝对形态。这一均势体系,实际没有多大内在的稳定性。因为人们认为获得荣誉的手段就是战争。 (一)战争的起因与荣誉 凉山彝族人具有强烈的家支认同意识。格言:“骑马的是一个家支,走路的是一个家支,披蓑衣的也是一个家支;披蓑衣的家支,不怕持金棍的家支”。该格言阐明人们意识到另外家支的存在,这就激发起家支间的竞争或歧视反应。因此,个体为了满足自尊感,就会积极看待自己所属的家支群体,这就产生偏见。带有家支偏见的人会过高评价自己的家支群体,而且会不分是非的支持家支的行动。这种偏见必定引发冲突。我们从前辈民族学家马长寿先生《凉山罗彝考察报告?凉山罗彝区域纪行》中看到,如果人们对外家支或其祖先表现出轻蔑态度,就会引发严重的冲突:“晚时,马马与足实相偕至,主妇进酒一坛、鸡二只献客。餐毕,乘间,吾与火塘围坐诸罗彝纵论古侯、曲涅之盛衰与强弱。尼区足实为曲涅族之裔,乘酒宣言曲涅系族之富强有为,而予古侯族则鄙言之。主人素格马马为古侯族之裔,闻言颇愤,遂进言曰:‘竹核、昭觉广袤千百亩,固吾古侯家之地也。’足实辩曰:‘而不闻新基与普雄二地之广大乎?’按马马为足实之内弟,而足实之姑又为马马之母,且以前亦有姻谊,此世为婚姻之族也。遇此酒后闲话,论宾主,马马当让一步,论年龄,足实当让一步。况外宾在座,子女临侧,马马竞于食饭时咆哮而起,肆口谩骂。并且奔后房,拟取枪剑以击足实。吾坐足实旁,频言:马马酒醉,宜稍避其锋。足实非特不听劝告,且亦咆哮而起,跳高三尺,并肆骂曰:‘吾生命一条,终有一死。汝何必寻枪剑,敢以木柴击我,亦算你有胆识也。’时马马在里室咆哮,足实亦在室外咆哮,如二兽隔栏相斗,不相上下。时吾与卢正安(翻译)力劝足实,马马兄弟与妹力劝马马,闭里室之门,始未肇事。否则吾等此行又费周折也。俄顷,马马自里室出,始各言好如初。马马且对吾言;‘罗彝最讲体面,能打能骂,才算丈夫。’由此一事不难窥之家支及其祖先对于彼等言语、态度、行为影响之巨大。”这一生动事例说明:个人所属的家族是个人自我荣誉的一部分――决定社会地位。两个不同祖先的家支成员各自热爱、忠诚自己的家族,对另一家族持不同态度。这些发现有助于解释彝族格言:“亲戚,今年是我的亲戚,明年又是别人的亲戚,而家门永远是家门。”人们为何偏袒自己的家支如此深入人心,主要的根源是人们内心的荣誉文化价值观。 凉山彝人太讲究面子(荣誉),即使一点细小事故,因为有伤面子,就要奋起打冤家战争。很多不胜枚举的战争起因能用荣誉(无形资源)受损进行解释。我们以一个使人百思不解的事件为例。徐益棠先生《雷波小凉山之罗民?战争》调查报告,记述大凉山黄茅埂索诺吴奇家一子女,因其婿阿落家有人在她面前放屁做声。归家自尽,遂与阿落家发生战争。[5]1943年,布拖县木耳乡比补阿佐担保汉商到九都鲁希村卖盐巴,汉商被比补阿第挡住强索半斤盐巴,阿佐因失去面子,双方打了九年冤家战争。[6]有人因为自己的猪被他人打了一下,认为受到羞辱失去面子,而自杀。一旦发生了命案,必定向冤家诉之战争。一般冤家战争不是为了兼并土地或掠夺娃子。①打冤家时烧对方村子的房屋,抢夺牛羊粮食。烧完抢完后仍然返回自己的村子。在战争中捉到对方的人,在调解时由对方赎回。对自杀或开战中死亡者,按习惯法赔偿命价或抵命。若弱势的一方无法议和,又不堪敌方的压迫,则弃地迁家远遁。
(二)战争的动员 冤家战争不是死者或被羞辱者个人的事,而是全家支的事,首先由家支头人举行小型会议,听取受害人的申述,若确定打冤家战争,就召开全家支会议。在全家支会议上,先由当事人申述事件经过,请大家协助雪耻。之后,主持会议的头人作动员发言,阐述个人纠纷与全家支的利害关系,格言:“不保护一个人,全家支会被杀光。”各支系的头人也纷纷发言支持仇斗;好战的青年更踊跃支持冤家战争;黑彝家支所隶属的白彝家支也积极支持仇斗,认为是一种光荣,自己很有面子。他们说:“牛有劲在颈上,马有劲在腰上,主子有劲在家支上;干就干到底,好人不怕死,真金不怕火烧。”会议通过战争决议后,届时黑、白彝各家支头人率领本家支成员参战。 战争动员令的家支会议,首先是冲突一方的头人对另一方进行谴责,以引起与会者的愤怒感。这种愤怒感会促使人们采取一种非常激烈的仇斗策略。当家支间发生冲突后,不是回避冲突,一开始就采用械斗来处理冲突,家支头人和好斗的青年人们果断而自信地阐述复仇的优势所在。为什么发生这种情况呢?这来源于凉山彝族独特的荣誉文化。各个家支往往将自身看成是相互独立的,是一律平等的,非常重视家支的自立价值。因此,家支非常愿意直面冲突,而不是回避冲突,采用战争方式来处理冲突。荣誉文化较少关注对方个人或家支的利益,意识不到自己与对方存在着共同利益,这会促使双方家支以战争方式解决冲突。 冤家战争大多数处在一个逐步升级的过程,开始是采用比较温和的战术,如抢对方家支的牛羊,如果达不到目的,仇斗的一方就采用战争,表示是被逼迫的结果。这种转变方式是将战争的责任转嫁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