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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梵澄
一
近代东西方文化交流,颇有成绩。大势所趋,学术似乎是集体化与世界化。东西人士的才智没有优劣之殊,然若干专门研究,我们还是愧不如人,这是事实,然而正是正在过去的事实。
姑举一事为例:我们知道自有历史以后,人类存留了两部最伟大的史诗,在西方流传了三千年。欧洲近代语文多有译本,华文则无。这是一崇高亦又渊深的文化源泉,我们也忽略了,我们从何深透西洋学术思想的背景呢?通常我们钦重西方学术的发展,多只知道现在的成果,而起羡慕,很少注及其产生此果之由来。若稍究其由来,则不但是各各的历史,亦且其整个精神思想之背景宜加探讨。我们期望有一日精工出版一套希腊丛书,中收各种哲学文学等名著的译本。其第一、二部当然是荷马这两大杰作,《伊里亚特》和《奥德赛》了。
许多世界名著尚没有中文译本,也许将来渐渐会有译本出现的。希腊神话,早已有绍介;哲学,亦有过一些研究、著述。但至今希腊古典,没有在文化界得到适当的处理。因此没有得到正确的估价,加以应有的推重,大是憾事。现状还是学术风气不甚开通。我们约略知道巴勒斯坦这一文化源流,大有造于西方文化,玛修安诺德称之为“希伯莱主义”,没有那,则西洋决不能成就许多伟大事业,随处可以见到的。但我们时常忽略了这希腊文化主流,没有它,则西方世界决不会存在,现代的一切工业、技术、商业、科学的西方世界决不会存在。那么,其重要可想了。而且,甚至还有人假定——在推理上自然有应当容纳的假定——设若世纪初的罗马对基督教的反对更彻底,一切基督教信仰早已断根。则当时希腊文化渐渐陶镌了外邦,其斯多葛学说必支配了统治者,共和政体必已代替了罗马大帝国,奴隶制亦必早已废除。则欧洲在九世纪中必已进步到十九世纪的境况或更前了(此说见Sir R. W. Livingstone讲录)。其然,岂其然?
历史的发展未尝如此,基督教的兴起也不是偶然,有其必然之理,学人自可讨论。新旧之兴替随时代之推迁,那结果使人感觉苍茫得很。雅典哲人讲学的檐廊,早已化为尘土,雕花石柱头和柱础,以及出土的一些破缺大理石像,于今散在各处博物院里,竖琴歌声早消歇了,在哲学方面,至少到公元后四世纪,希腊人已完全退出世界剧场。不妨假定那整个文化起始自公元前一千年。譬之于一日,曙光微启,渐次黎明,哲人讲学时代,渐近于日丽中天,光明盛大不过三百多年。残阳之美见于新柏拉图学派之兴起,以后呢?渐渐沦入黑夜了。
这是西方文化的昨日,其光华发越,如何可为后世忽略,遽尔遗忘?我们是神明华胄,所处远在天之一方,未曾参加其文化工事。中国的蚕丝输入古罗马,有一位暴君赫里阿加巴鲁斯(卒于公元后二二二年)最初着一件丝织袍,起初是一两黄金换一两丝织品,后来输往渐多,价低了,做成了元老之流的华服。那只算是物质上的一点交易,不算怎样是文化接触,双方古典皆只有稀微的纪录,彼此略有传闻,中间隔了文化较低的若干民族。造纸、雕版从中国输入,则是中世纪之事。事实上古希腊罗马人决不知道我们,我们的祖先也不知道他们。穆天子之八骏西游纵使不是完全荒诞之故事,则所遇之“西王母”也许是中央亚细亚某部落的女王,决未尝是游到欧洲何处。荷马史诗中记载Tityus尸横九亩,与春秋时叔孙得臣射杀的长狄,其大相同,但后者是历史,前者乃神话,时代相距亦远,其间难说有何关系。那么我们看西方,自然不及西方人看自己之亲切、深透,然正因为有距离,时间的和空间的,两个决不可少之“缘”,使我们见物,又或可见其全。
在这里顺便说明一个普通问题:即古不可复。古,无由复,不能复,亦不应当复,人类须是生活在现在而望着将来。但刻刻进步或说转变,现在旋即成为过去,三时一贯,了无间歇。罗马人造扬鲁斯神像,一面正对过去,向后,一面正向未来,向前。我们不正望过去,则无由确立现在,因为将来不可知。不正望将来,则现在已成断灭更无由立。凡我们对古代文化的研究,原则是表之于此一象征。无论从东西方我们摄得其文化菁华,正有以供现代与将来的发展。夸张点说,我们是在创造将来,即算模仿过去。但谁也不能在现代创造过去。重生是新生,新生是旧的死掉了,文艺复兴即是重生,复兴是新者兴而旧的废掉了。例如十三、十四世纪后的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现在回看是新起一创局,它未尝“复”出古代文化到什么地步。但它的光明,至少透过了它以前一千年。
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如此悠远,未尝入于我们之所知。正是这,有待于求知,有待于我们加以研究和采择了。大概无论物质真理或精神真理,总不会有国家或民族或古今之分别。古代希腊的这一大宗学术文化是不是已经消灭了呢?没有,凡其中摄持了“真理”之处,至今保存了下来,依然鲜健,活泼,分明,因为真理是万古常新。
我们姑舍种种学术如高深哲理不论,只举两件极平常的事为例,通常为人所忽略了的,以为卑卑不足道,而实在古代是颇重要的,一,是素食。我国人从来不重素食,除了佛法中人吃斋。但这正是古希腊哲人所重的。从毕达哥拉斯起,便已主张素食,并且豆类亦所不食,禁止杀生;杀牲畜以祀神,正是所反对的了。此一说从那时代起(假定毕达哥拉斯卒于公元前四百九十七年),直到悌峨夫拉斯妥斯(Theophrastus )——公元三世纪时人,逍遥学派之一位后劲——仍然在提倡,与当时坡斐理乌斯(porphyrius)诸哲人同,然则盛行了八百多年。(中国古代赵简子的道理是:“杀马而食人,不亦仁乎?”可见纯以人为宇宙中心,但亦非滥杀牲畜,以供饕餮。)倘若所谓“素食主义”这事中间只是虚伪,没有真理或不是某些真理的表征呢,则经不起东西方人几千年的实验,早已废掉了。现代青年吃西菜只遇到肉食,若不略知古代,便会发生误解,以为西方从不吃素。另一事是重生转世之说,中国历史上有些零星的记述,“三生石”是唐人说荟中有过的,佛法中至今仍有许多人相信。这一说,在公元五五三年,君士坦丁堡第二次基督教大会公布“禁令”(亦译“毁灭律”),认为邪说,异端,其起源已不可考,最古亦可考到毕达哥拉斯,他历数他生前许多生世,某生为某人,早参加过特洛亚的战争,那是公元前一千一百八十四年前的事了(距第一次奥林匹亚的竞赛还早四百0八年)。可见此一说直至被基督教会禁止。至少在西方也流传了一千年。只是近代西人,方信人死后什么也没有。我们看历史,知道毕达哥拉斯实在是一位伟大的教主似的人物,虽然关于他的传说有许多不可信。我们所熟知的,只是他的一著名算学公式a² +b² =c² 。特洛亚的战争,古史上也实有其事,虽然有些历史家持异说。以此两事为例,还有许多事后下可说,我们知道古代西方这一文化世界,多么优美,崇高,可爱,有其不可磨灭之由,再视基督教的十字架,要在希腊罗马的神坛之浓密薰香中建立起来,是经过多少奋斗,费过多少信士之心血了。
若干年前,偶尔读到美国林柏的一篇文字,林柏是第一次飞过大西洋的英雄,那是对时代有感言,其间说到倘求精神与思想之发展,当回溯希腊。(大意如此,原文是在某杂志发表的。)笔者当时未甚以为然,以为何不求之古中华或古印度?后来时复深思,乃愈觉林柏之言为然。那文化中之所涵藏,实在有丰多的实质的精神之美富,大足以启发当代,昭示后人。东方的眼光总是向内看,求之中国尚可内外交修,求之印度纯为内转。希腊的眼光不专向内看亦向外看,无论看到万物之本源为水,为火,为原子,总归有外向的智术的发展,造就了现代的文明。纵使于今科学化的世界有其缺点,我们决不能谓科学的发达便应止于这可悲的二十世纪。大致这么向外做到极处,到某一点,内外可以合并,那时可希望超人道的大升华。在欧美这虽是回溯,仍是一贯承流;在我们则这好似外加;但我们从来善于采取他长,同化外物。总之,此后我们不继续接受西方文化则已,若仍有任何采纳,则回溯到希腊源头,是第一要义。这里,正可建造东西方文化之桥梁。
二
在知识上,“同一知”是最上最胜,但这境界非凡夫可易到。那么,不奢望“同一知”而期于“同情知”,不算太苛求了。严格分论,知与情为两物不诬,但到了某一境界情与知可以合一,然这境界还是太高,则作“推理知”,更没有不可以的了。作学术研究,最忌知为情所蔽,为情所蔽则眼光不能正确而有偏,然虽为推理,倘不寄以相当的同情,则仍难圆满、周遍。最平凡为“识感知”,最不可靠,又绝不可弃。总归,处理古典,多宜设自处地参会一下事理,而寄与以相当的同情,方可比较明白。换言之,态度要平恕。
姑且说一实有其事的笑话:古雅典人丁蒙,绰号“妄人”,有一幽静的花园,中有一大无花果树。偶尔有一轻生短见的人,黑夜里在那树上自缢死了。后来又发生同一事件,在那树上又有一自缢而死的人。不得已,他将那棵树伐掉了。但在伐倒之先,他跑到市场上大声宣布:他家的园子里那棵无花果树快要伐掉了,还有愿意自杀的人呢,要赶快去哪 !
这真是人生的大讽刺,一贯的希腊悲剧精神。平情据理以推,不能说这人是疯子便完了。他不是故意和市民开玩笑,他是愤激,而这愤激出于对死者的悲悼之怀。他无可奈何,只在这嘲讽的形式中,直叫出人生之悲苦,使当时听者,哭不得笑不得。这也许是这一微小故事流传下来的原由。若徒然斥之为魔鬼似的讥讽,是疯话,那么,去正确了解又甚远了——虽然,此人也不免有推理之误。误在以过去之偶然为将来之必然,以非常为常,颇昧于亚里士多德之逻辑了。嘲骂群众固不应该,其罪过亦只是愤激而已。
通常讲“复古”的人也不免犯这种错误,即古人所谓“守株等兔”。事实上是我们于古代极难得明确的正见正解。不但论希腊古典,即于一般古人,我们总以为不及现代人高明。这是当然的,现代普通知识比古代进步,水准提高了,但以为古人不比我们聪明,对于若干自然现象还未能解释,对于精神事物充满了迷信,则颇错误了。无论我们的物质技术(不必然是科学)于今多么进步,人类踏上了月球,或如何可以建立太空站,我们的普通智慧并没有甚异于古人,倘若精神事物的知识古人是未开化呢,则我们所知的也不较多。尤其是,现代文明的生活极少余闲,古人生活余闲较多,有机会静观,默想,参照,领会。以为他们生活于一愚昧之大混沌里,便错误了。希腊古神坛当然是林林总总,许多事近于荒怪不可究诘。在这中间稍清出一点头绪来,或者,稍确定一些价值,乃这些文字的目的。但我们要除去这一成见。古人,无论东西方,纵不比我们现代人聪明,也决不比现代人愚蠢。许多圣人,贤人,哲士,诗人,先知,辩士之流,足以证明是如此。
通常我们总以为原始民族许多野蛮风俗,存留在上古,佐证是于今地球上还有些榛 未凿的地带。但是,我想,只从有史以前与有史以后划界,那差别大到可惊了。有史以前若干世纪我们不知,看威尔斯著《世界史纲》,那时间的比喻是很恰当的。平心论之,爱琴海这几个岛或半岛居民的部落建成的文化,其优秀实居上古欧亚非三洲各一部分领导地位。七贤之一的梭伦,或其前的雅典立法者达拉科,皆公元前七世纪人物,那种重法治和重人事的精神,从何处可寻出一点初民野蛮之痕迹?达拉科立法,懒惰之罪严惩,游惰之民甚至可处死刑,何尝不是有思想有卓识的政治家?姑定荷马生于公元前九百零七年,那文学又岂能是低等文化之产品?同时或稍后的赫西阿德的诗才理思,又与荷马的有多少分别?将谓那些神话是原始信仰的遗余,野蛮民俗的表现,以其时代文化水准较量,似乎不确实了。
古代有迷信风俗不足以证明古人之未开化,亦如现代有迷信不足以证明现代之不文明。信鬼而好祀倒不是古希腊人,而是古代繁荣之罗马人。在罗马是山,林,果园,道路,河流,无不有神;人事则有吉神,凶神,睡神,梦神,并闲暇亦有神,沉默亦有神,而且偷盗诈伪亦有神可祀。可见这多神信仰,有多于古之希腊了。
这些事,有夫力德兰德(Friedlander)的罗马风俗史可稽,将来有人也易作研究,然则这些是野蛮民俗从上古的遗留呢,还是文化发展以后之产品?而且,是助成了文化的发展呢,抑是阻滞了文化发展?助成了在哪些方面?到什么地步?阻滞了又在哪些方面,到什么地步?皆当平心观察了。精神方面的事,若细加察看,决不是通常想象的那么愚蠢。
虽然如此,说希腊神话中便没有愚蠢,由我们现代人的眼光看,一切皆是智慧,一切皆可满足我们的精神需要,一切皆可解决生命上的问题,则又大谬不然。这非但我们今人,即古希腊人自己,对他们传统的神坛,也不免要回过头去。宙斯是统治万有的天主,为了畏惧自己的统治权被推翻,便吞掉自己所生的婴孩,而藏过了的婴孩长大了呢,又向他的父亲报复了;天神被踢下天界,因为父亲宙斯用金锁链缚住他的母亲时,他要去解放她……。
这些事,在柏拉图已大谓不然了,那中间的缺陷和弱点,使那么一位哲人不得不另作精神寻求,倘若不能从传统天神中得到满足,又从何处寻求呢?反求诸己而已矣——“认识你自己”,阿菲神坛的千古名言——如是,希腊的道德、宗教,已觉未能建立在古神坛上,然则开辟出一新神道观在“人”身上了,要穷人与心灵与肉体之中所有所无,人之自由和幸福等等。于是,希腊的人文主义开始了。
一转而至于哲学,希腊文化便开出了异常美丽的花,这是至今在东西方所钦羡的,毋庸深说了。有一事大致可以说,即无论他们那一派哲学,最后总也归到精神,没有任何重要的一派不是有神论的。对于自然界作了许多推测,后世科学证明其或中或不中,但徒有物质而无精神,没有任何学派作此假定。同时一贯多神信仰的主流仍在蔓衍,流到罗马、小亚细亚、非洲,直到三位一体的基督教统治了西方。纵使如此,断断续续,许多信仰仍在民间流衍,废不掉,禁不绝,而又不可究诘,成了中世纪的神秘主义。那中间当然不止有古希腊的渊源,也还有巴勒斯坦、非洲、北欧本土的传授,但在基督教会的压迫之下,从来不公开,有特殊人物出现了,便不免焚身之祸,要被放在柴堆上烧死了。其间仍不免有些秘密会社存在,一鳞半爪,偶尔出现有一些象征。那支配社会动摇人心之力,在历史上发生过多少影响,有待考据了,冰山在水面漂浮,海水下面那一部分便很少推测到。人类也许有一部分天性是好秘密的,密教的势力从来比显教大,倘这话不错呢,或许那势力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