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阅读:引言 称中国大陆上世纪中后期为性禁锢时代,恐怕不算太过分。进入上世纪末, 时移俗易,“谈性色舞”大有取代“谈性色变”之势。就学术界而言,探讨性文 化、性历史、性医学、性社会学、性心理学的著述犹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令 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批
称中国大陆上世纪中后期为性禁锢时代,恐怕不算太过分。进入上世纪末,
时移俗易,“谈性色舞”大有取代“谈性色变”之势。就学术界而言,探讨性文
化、性历史、性医学、性社会学、性心理学的著述犹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令
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批性学著述虽多有涉及中国古代历史文化之处,但大
都出自社会学与性医学研究者之手。仅翻阅一二,已受益匪浅,只是对其中较为
常见的两个论点,不甚了然。现不揣谫陋,略抒管见于次,敬请各位指教。
其一,“中国的性禁锢一向很严厉”, “封建社会的性道德,主要是性禁欲
主义。性道德观念可概括为――性欲为恶,禁欲为善。”1 “一向”二字,似欠
准确。据性学家马尔库塞研究,人类的性文明史经历了三个阶段,即从自由到压
抑性文明,再到非压抑性文明。福柯则表述为从古代的性自由奔放期到后来的性
压抑期,再到现代的性解放期。2 措辞不同,含义相近。渡过原始时代的性自由
奔放期之后,中国传统时代的性文明无疑属于压抑性文明,但将其概括为性禁欲
主义,或许言过其实。《孟子·告子上》曰:“食、色,性也”;《礼记·礼运
篇》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眼下学者常常引用的这两段文字即可
证明,孔孟之道承认正当性行为与适度性生活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并非将作为人
的本性的性欲笼而统之地等同于恶。《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称:“房中者,
情性之极”;“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可见就主流而言,中国的传统文化有
别于西方中世纪的基督教教义:基督教提倡禁欲,中国传统文化则主张节欲;基
督教反对性快乐,中国传统文化则在有节的前提下予以认可。这些不是本文主题
所在,此处毋庸细说。
其二,中国性学发展史“有如一双峰的马鞍形――始源于远古商周,筑基于春
秋先秦,鼎盛于秦汉隋唐,阻滞于宋元两朝,徘徊于明清近代,发扬于新建中国
。”3岂止“阻滞”而已,甚至将两宋时期视为中国历史上性禁锢最为严厉的时期
之一。至于其表现则有理学倡导禁欲,朝廷厉行性禁锢以及“史志中几乎再难看
到房中术著作”,并且其中“创新思想不多”4 等等,并将其根本原因归结为受
理学思想束缚和封建社会走下坡路。从前我的某些看法与此相似,如今始觉欠妥
。本文貌似就教于人,实则自我反思。
一、禁欲、纵欲与节欲
从上世纪50年代初至80年代初,在中国大陆,理学对两宋社会的影响曾经被
无限地夸大,对理学家们的学说与主张有不少误解。当时,学界普遍认定:理学
(即道学)是两宋王朝的官方哲学和统治思想;理学家视物质欲望为罪恶源泉,
奉行禁欲主义。这些观点在近年来刊行的某些性学著述中不断地被沿用。其实,
理学之名始于元□,理学之盛始于淳熙,理学差可称为官方哲学已迟至宋理宗时
。《宋史》卷四百二十七《道学传》序曰:“道学盛于宋,宋弗究于用,甚至有
厉禁焉。”如果说“元□党籍”理学家尚属受牵连,那么“庆元党禁”矛头直指
理学。如所周知,程颢、程颐、朱熹生前并不得意,死后吃冷猪头而已。两宋时
期的意识形态领域不是一元,而是多元,绝非理学的一统天下。就性观念而言,
禁欲、纵欲、节欲三种主张同时并存。
主张禁欲的恰恰不是(或主要不是)理学家,而是某些传授长生之术的方技
之士。他们宣称,情欲有碍健康,绝欲即可少疾。皇甫坦即是一例,《宋史》卷
四百六十二《方技传下·皇甫坦传》载,宋高宗一再“问以长生久视之术”。他
的回答是:“心无为则身安”;“先禁诸欲,勿令放逸。”高宗于是“书‘清净’
二字,以名其庵,且绘其像禁中”,将皇甫坦奉若神明,直至81岁去世。后人认
为:“高宗之寿,亦由禀厚而寡欲尔。”5禁欲长生之术据说颇有奇效,并且例证
并非仅此一端。此外,如临淄(即今山东淄博)麻希梦虽年逾九十,仍身体康健
,宋太宗召至开封,访以养生之理。他回答道:“臣无他术,惟少寡情欲,节声
色,薄滋味,故得至此。”6司马光的门人刘安世从47岁起“绝欲”,相传从此“
未尝有一日之疾”。他宣称:“自绝欲来三十年,气血意思,只如当年。”陈了
翁赞许他:“凡绝欲是真绝欲,心不动故。”程颐的弟子谢良佐中年禁欲,他说
:“色欲已断二十年来矣。盖欲有为,必须强盛,方胜任得,故断之也。”7 然
而现代医学的研究成果表明,禁欲违反生理规律、完全脱离实际,对身体健康有
大害而无小益,实不足取。何况要做到“真绝欲,心不动”,谈何容易。苏轼说
:“养生难在去欲。”8 周密感叹“欲之难遣”,并以苏武、白居易为证。他说
:苏武“啃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然不免与胡妇生子于穷海之上
。”白居易“佛地位人,晚年病风放妓,犹赋《不能忘情吟》。”周密由此得出
结论:“此事(即色欲)未易消除。”9 照此看来,方士禁欲长生的说教对宋代
社会的实际影响不会太大。
在方技之士中,除禁欲长生的说教者而外,还有纵欲养生的倡行者。“黄帝
御女一千二百而登仙”、彭祖10 “御女多多益善”11 一类的传说,“采阴益阳
”、“以人补人”的纵欲养生主张,前代早已有之。纵欲论盛行于魏晋时期,并
波及隋唐两代。有“药王”之称的唐代名医孙思邈居然也宣称:“幸女色以纵情
,意在补益以遣疾。”12宋代倡行纵欲的方士,以武当(在今湖北十堰市东北)
张三峰(一作“三丰”)名声最大。宋徽宗拟将其召至宫中,仅因道路梗塞而不
至。南宋愚谷老人《延寿第一绅言》载:“世传三峰采战之术,即托黄帝元素之
名,以为容成公13 、彭祖之所以获高寿者皆此术。士大夫惑之,多有以此丧其躯
,可哀也已。”愚谷老人的外祖父便是受害者之一,他“为大理评事时,得此术
,两脸如桃,年过七十,竟为此术所害。”与柳永齐名的北宋词人张先“年过八
十五矣,尚闻买妾”,14 或许也是照此行事。在宋代,公然鼓吹纵欲者为数较少
,并备受指责。如杨万里便以幽默的口吻,嘲弄纵欲者:“阎罗王未曾相唤,子
乃自求押到,何也?”15然而纵欲论对宋代社会上层的实际影响不小。
至于理学家,大都遵循孔孟之道,既不赞成纵欲,也不主张禁欲。程颐确实
曾经慨叹:“甚矣,欲之害人也。人之为不善,欲诱之也。”16 朱熹进而强调:
“去人欲,存天理。”17 然而从前学人将此作为程、朱宣扬禁欲主义的铁证,则
是出于对“人欲”一词的误读。程、朱此处所说“人欲”,专指私欲,并非泛指
包括食欲、性欲在内的一切欲望。18 在他们的著述中,不乏肯定物欲的言论。如
张:“为君当与民同欲”。21 朱熹甚至认为:“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
22 他将“欲”区分为“合不当如此者”与“合当如此者”,其界线在于是否“逾
矩”。并举例予以说明:“若是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则此欲亦岂能无?但亦是
合当如此者。”23 在他看来,“天理人欲,几微之间。”“饮食者,天理也;要
求美味者,人欲也。”24可见,理学家的思想虽然较保守,并有反对追求美好生
活之嫌,可是他们的主张毕竟不是禁欲论,而是节欲说。程颐说:“吾以忘生徇
欲为深耻。”25 常被后人引用,为其“法当节欲”的主张张目。值得注意的是,
主张节欲者绝不仅限于理学家,与朱熹曾论战的陈亮同样主张:“因其欲恶,而
为之节。” 26于是,节欲说在宋代压倒禁欲、纵欲二说而居于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