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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关 键 词] 长江南北方言;持续体标记;本字;成因
[论文内容摘要] 持续体标记的形成,是一个动词进行系列语法化的过程。本文从共时、历时两个角度,重点考察了汉语南北方言表持续体标记的本字和南北差异的成因,认为造成持续体标记南北不同的原因是:动词“到”虚化作动词趋向补语的时间(两汉)早于动词“着”虚化作动词趋向补语的时间(魏晋南北朝),因此体标记“到”早于“着”产生,而南方方言代表了较早的汉语方言层次。
一、引言
体标记又叫做“动词词尾”“态标记”“状态补语”“动态助词”,是动词补语的一种,附在动词后面,用于表达动作的状态、情貌。罗自群在《现代汉语方言持续标记的类型》中的方言地图显示,在北方方言里,表示动作的持续或进行主要用体标记“着”表示,而长江以南(本文统称江南,下同)方言动词的持续貌和进行貌主要用“到”和“起”表示,其中“起”主要集中在西南官话和湘语区,不如“到”分布广泛。
二、江南方言持续体标记“到”类的分布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各分卷的材料和已发表的论文表明,用“到”类字作持续体标记的方言区域主要在长江以南,普遍分布在吴语、湘语、赣语、西南官话、江淮官话等区的多数方言点,闽语、粤语、客语区也有分布。长江以北的部分四川、重庆方言也有表持续的“到”,一般认为是明清时期的湖广移民传去的,是受长江以南的方言影响造成的。主要用字有“到[tau0]”“倒[tau0]”“哒[ta0]”“得[te0]”“底[ti0]”“的[ti0]”“老[lau0]”“牢[lau0]”等。这些持续体标大多数可以同时用作完成体标记,本文只论述它们表持续的用法。例如:
(1)江西南昌话:坐到[tau0]吃比站到吃好些。
(2)湖北武汉话:他先找了老张,跟倒[tau0]又找了小李/他站倒说
(3)四川成都话:莫得活路做,只好在屋头耍倒[tau上声]/他说倒说倒就哭起来了
(4)贵州贵阳话:好好听倒[tau上声]/围倒他要糖吃/讲倒讲倒的笑起来了/顺倒
(5)安徽宿松话:椅到[tau上声],不要动。
(6)湖南华容话:手抓倒[tau上声]绳子!/你顺倒这条路走
(7)浏阳话:钱留倒[tau0]搞么哩?留倒讨婆娘/桌上放倒一本书
(8)临武土话:含到[tau上声]眼泪/坐到咬好,还是椅到咬好
(9)沅陵乡话:他牵倒[tao0]那条牛/望倒吾笑/坐倒[tau0]食比竖到食好
(10)广西柳州话:张老师上到[tau上声]课,你等一下/想到想到自己都好笑/按到他讲的去办
李蓝认为西南官话贵州话表持续的“倒”的本字是“到”。根据《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各卷的描述,在“到”读成“倒”的地区,方言轻声都不明显,口语中词后缀常是重音或中音,调查者将“倒”多记作53或54调值,实际上,上述地区后缀“倒”发音短暂模糊,相当于普通话的轻声。在普通话里,动词后的结果补语“到”就是读轻声的(如“我今天收到了一封信”)。另外,在古代汉语中,“倒”是“到”的通假字,“到”记作并读成“倒”不足为奇。
除“到”外,江南表持续的体标记还有“哒[ta]、得/的[te]、底[ti]、老[lau]、牢[lau]”等。如:
(11)湖南长沙话:你跟我徛哒[ta0]/坐哒看书/治哒治哒就治好哒/照哒咯条路笔直走
(12)辰溪话:我向哒[ta上声]他在/车子上装哒好多萝卜/讲哒讲哒在就困着了
(13)山西武乡话:他点的[te0]灯作饭咧/门口立的一大群人
(14)湖南江永土话:义老大再复记倒[lau阴上]了“好吧”/跪倒
(15)江苏苏州话:对牢[l?覸阳平](对着)
(16)浙江杭州话:对牢[l?蘅阳平]/我扶牢你走/你坐牢不要动(以上例句来自罗自群《现代汉语方言持续标记的类型》)
上述例句出现的持续体标记,处于“动词+X+处所名词”或“动词+X”结构,表示动作本身持续或由动作所产生结果的持续,本身没有词汇意义。
江蓝生认为“动词+X+处所名词”结构中的X位置上的“得”“的”“底”是介词“著”语法化过程中产生的由舌上音读作舌头音的逆向音变,但多数学者认为该结构中的“得”“的”“底”源自介词“到”的轻读音变。石毓智认为:一个实词的语法化过程常会导致其语音形式的弱化。就汉语来说,语音弱化表现在声调的失落、韵母的简化或者央元音化、声母向舌尖音靠拢等。“到”的弱化方式如下:“到[tau]”失落韵尾→“哒[ta]”→央元音化→“得[te]”→元音高化→“底/的[ti]”,或者按另一种方式弱化:“到[tau]”声母边音化→“牢[lau]”→失落韵尾成“牢[l?覸]”→元音后高化成“牢[l?蘅]”。本人认为后种解释与历史音变方向相符,应该可信。而且,在第一部分的方言例句中,“到”除了表示动作的动程和方向外,由于前面的动词表示的动作本身或动作产生的结果都是可以持续的,它还可以表示动作后的状态或结果,具备“在”的语法意义。因此“动词+X+处所名词”结构中X位置上的“到”具备这两种语法意义,表持续的体标记“哒[ta]”“得[te]”“底[ti]”“老[lau]”“牢[lau]”等与“到”的语法意义一致,实际都是“到”语法化过程中在不同方言点的语音弱化现象。
三、持续体标记北方方言中的持续体标记“着”“子、之、仔”的分布
梅祖麟认为北方方言中持续体标记“之、子、仔”是方言记音字,本字是“着”,因此,“着”“子、之、仔”实际上是同一字的语音变体。
罗自群在《现代汉语方言持续标记的类型》中的研究显示,持续体标记“着”“子”主要分布在长江以北的汉语方言里,如北京、河北、黑龙江、内蒙古、山西、山东、河南、陕西、宁夏、青海、安徽、江苏等地,用法与普通话中体标记“着”的用法相同,都用在动词和形容词之后表示动作或状态的持续。例如:开着会/低着头说/门开着/矮着一大截/围着一群人 "
四、有关现代汉语南北方言持续体标记不同的原因讨论
持续体标记的形成,一般认为是动词演变而来的,是一个实词进行一系列语法化的过程。从理论上说,语法化是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任何一个虚化成分只要其语法化程度没有达到极限,都有再语法化的可能。
根据何乐士等学者的研究,动词“到”虚化作动词趋向补语是从春秋-两汉时期开始的,而动词“着”虚化作动词趋向补语则是在魏晋南北朝,并且当时它的语义和语法作用相当于趋向补语“到”。石毓智指出,每个动补结构从句法关系变成形态关系都需要一定长度的时间和特定句法环境,一个动补结构出现的时间决定了它形态化的早晚,出现早的动补结构形态化的时间也早。我们不妨推测,体标记“到”的产生应早于“着”。历史语料也证明了这一点。
根据李讷、石毓智的研究,“真正的表示进行态的‘着’在宋代还没有出现,其用法还只限于‘存在’和‘两个动作同时进行’……这时期表示状态持续的用法也已经有了”。例如:
(17)百理具在,平铺放著(《二程集》)。
(18)人虽睡著,其识知自完……(《二程集》)
“着”真正表示动态行为的正在进行的用法元以后才逐渐出现,例如:
(19)见他战笃速惊急列慌慌走着(《陈季卿悟道竹听舟[元刊]》)。
(20)冯妈妈他老人家,我央及他厨下使着手哩(《金瓶梅》三十八回)。
(21)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红楼梦》三十三回)。
北宋时期,持续体标记“到”已经出现,并见于官方文献中,并一直延续至现代南方汉语方言:
(22)臣等窃闻昨夜萧禧在驿,与馆伴执到白札子商量王吉地、义化辅、黄嵬大山、石长城、瓦窑坞等处已定(《乙卯入国奏诸》)。
(23)帖黄。……臣等早来赞资政殿进呈白札子一道,并续签帖到事节,谨具缴连进呈(《乙卯入国奏诸》)。
持续体标记“到”的轻读音变形式“地”“得”“的”“底”在宋以后更是大量出现:
(24)只见他在那里住地,依旧挂招牌做生活(《碾玉观音》下)。
(25)有个官人,夫妻两口儿正在家坐地,一个人送封简帖儿来,与他浑家(《简帖和尚》)。
(26)赵宣子齐整穿了朝服要出朝去,看天色尚早,端坐的堂上,十分恭敬(《皇明诏令·武士训戒录》)。
(27)西门庆已在前厅坐的(《金瓶梅词话》)。
(28)在屋里坐的听唱(《金瓶梅词话》)。
(29)那河边住的塔塔儿一种人(《元朝秘史》卷1)。
就持续体标记“着”产生的地点来说,应在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中原地区产生,原因是:以“着”为代表的持续体标记在现代方言里主要分布在北方官话、中原官话、胶辽官话、东北官话、兰银官话等北方区域。由于北方地区自唐宋以来一直是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因此,体标记“着”虽然在元以后才逐渐出现,但代表官话语素,加上官话方言是一种整合力较强的语言,所以“着”在近代汉语助词系统内部的调整和规范中胜出,成为元以后持续体标记的书面用字,广泛见于近代白话小说。
曹广顺认为在唐五代动态助词(即体标记)产生的初期,大多数助词都有相似的发展过程,造成了某些助动词在表示动作获得结果、完成、持续等几种功能上的重合,后来经过调整和规范,恢复了平衡。唐五代动态助词产生初期,表示持续态也许主要是由现代方言中存在的体标记“到”“起”“住”“紧”“着”等共同担任的,但多个成分担当同一个功能,与语言简明、精密的要求相背离,造成了系统内的不平衡,所以必须进行调整。调整的结果,由于南方所处地理环境的复杂性和封建势力的割据,南方方言往往呈现出两种或三种不同的持续体标记并存的情况,比如说,在湘语区,“哒”“倒”和“起”可能并存;在吴语,除了用动词后面加介词短语的形式表示持续意义以外,一些地方还有使用“仔”或“倒”的情况;在粤语区,“紧”“住”和“倒”可能并存;在客家话中,“紧”和“稳”可能并存、“紧”或“稳”和“倒”可能并存;而由于北方地形的平坦、交通条件的便利和政治上的相对统一,北方方言的整合力较强,许多地方只用一种持续标记。
为什么持续体标记“着”在江南没有得到大量推广呢?
根据刘晓南和大多数方言学家的观点,历来南方方言的形成是受北方影响,南方方言代表了较早的汉语方言层次,北方方言代表了较新的汉语方言层次。由于持续体标记“到”比“着”产生得早,随着历史上几次规模较大的北方移民南渡长江,先于持续体标记“着”传播到了广大南方地区,显示了汉语方言较早的历史层次,而持续体标记“着”反映了汉语方言较后的历史层次,是汉语后起的用法。我们可以从以“到”为代表的[t]声母的持续体标记(如“到、得、的、底”)遍布全国现象找到这一推测的证明。而自元代以后,自北而南的大规模中原移民不再发生,代之以由东至西的移民,南北方言进入了自身内部发展演变时期,现代汉语中出现这种持续体标记分南北的现象就不足为奇了。
唐五代—宋朝时期是近代汉语助词体系形成、新助词全面产生、调整并稳定下来的一个重要时期。由于产生时间、地理环境、行政区划、移民先后和方言的影响力等因素的不同,南北方言持续体标记呈现不同分化:北方趋向统一,以持续体标记“着”为主;南方呈现多样,以持续体标记“到”分布最多最广。
参考文献: 2.李 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武汉、成都、贵阳、南宁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
3.李蓝:“大方话中的‘倒’和‘起’”,载《毕节师专学报》1996年第4期。
4.江蓝生:《近代汉语探源》,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
5.石毓智:《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6.梅祖麟:“汉语方言里虚词‘著’字三种用法的来源”,载《中国语言学报》1988年第3期
7.何乐士:《史记语法特点研究》,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8.曹广顺:《近代汉语助词》,语文出版社1995年版。 10.石毓智:《现代汉语语法系统的建立》,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12.刘 坚:《近代汉语读本》,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14.王 力:《汉语语法史》,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