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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朝花夕拾》中的双重眼光
当时眼光,是指作者所写事件发生时,他看待人、事的角度,评判的标准及当时想法、爱憎情感等,既包括童年眼光,又包括少年、青年时的眼光。现在眼光,指当下作者看人接物的角度,评判标准,想法,爱憎情感,等等。当时眼光与现在眼光并存是贯穿全书的一条线索。作者正是通过这双重眼光透视过去与现在,揭露批判丑恶、腐朽,表达对真善美的追求,抒发真挚的情感。也正是这双重眼光,造成了作者独具一格的艺术风格。当时眼光与现在眼光在文中的关系大致有三种。
一、现在眼光看待现在事物
二、现在眼光看过去事物
在《阿长与〈山海经〉》中,作者通过童年时的眼光描写了儿时的保姆。童年眼中的长妈妈,善良、勤劳、淳朴,同时又有着不少缺点。“常喜欢切切察察”说长道短,使我“讨厌”,又知道很多规矩,使“我”每年要经历“元旦辟头的磨难”,因为据说可以使大炮放不出,使“我”生出几分敬畏,后来踩死了“我”的隐鼠,使“我”怨恨,因为帮“我”买来了《山海经》又重新赢得了“我”的敬意。作者叙述基本用的是当时眼光,因为对于儿时的感情是认同的,真实而又真挚,因此行文中,现在眼光没有出现,只在最后才由“潜”转“显”,“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6]最后这一句,既把读者由童年拉到现在,完成时空的转换,同时又是感情的升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也与此相似,基本全篇用儿童的眼光。这种以孩童的眼光来行文,还造成了特殊的幽默的语言效果。鲁迅的幽默文风虽然与其取法英国essay幽默、雍容的文风分不开,但《朝》中的幽默更多的是双重眼光造成的。几篇涉及童年的文章,采用儿童的眼光,儿童的逻辑,儿童的语言,幼稚而充满童趣,朴素、直感而又鲜明正确,令人读后忍俊不禁。《阿》文中,写长妈妈睡相不好:“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无法可想了。”[7]后来“我”觉得她深不可测时,便认为:“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倒应该我退让。”[8]在《二十四孝图》中,“我”因为觉得“郭巨埋儿”的孝行太可怕,“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9]幼稚而合情理,儿童心理跃然纸上,造成善意的幽默,不同于戏谑、嘲讽等。
更多的篇章,现在眼光不只是在末尾出现,而是在文章中,时隐时现。
还有在当时眼光叙述事件之后,现在眼光及时点评,画龙点睛之笔,揭露更深刻。在《父亲的病》中:“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13]接着现在眼光出现,恰到好处地评价说:“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14]幽默的话语中,既讽刺了庸医行骗,又使人想到封建礼教那一套是如此虚伪可笑。
现在眼光还经常处于审视的角度,回顾走过的路。如作者在观看完日俄战争的片段后,决定弃医从文,这时插入了一句话:“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15]从这样的话语中,不难体会出作者“怒其不争”的无奈,孤军奋战的无助。在《琐记》中,当时的“我”因为流言,如掉在冷水中,作者插入一段话:“倘是现在,只要有地方发表,我总要骂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那时太年轻,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16]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流言亦实在可恶,作者回忆至此,仍然气难平(与现实也有关系)。然而从一个纯真的青年,变成今天久经沙场的“战士”,其间经历了多少风雨,作者在写这句话时的心情不难得知。作者就是这样利用双重眼光的灵活变化,领着读者往返于过去与现在之间,自我回顾,自我反思。这就使文章没有陷入单纯的回忆。
三、现在眼光主导着文章构思语言,影响着当时眼光
无论作者在文章中多么努力回到当时情境,将现在眼光尽可能地潜藏起来,但现在眼光仍然发挥着它的潜在影响力。
首先体现在选材构思上。作者放得开、收得拢,在叙说以往生活经历时,一支笔能够纵横驰骋,如天马行空,时而沉湎回忆,时而感慨迸发,时而勾勒一幅景致,时而揣摩某种心理,时而考核故事,时而旁敲侧击,真正做到“任意而谈,无所顾忌”。但细细琢磨,每篇都有各篇的中心。尤其是类似杂文的几篇。《无常》中从迎神赛会的神,写到鬼物,写到东岳庙中的阴司间,再到《玉历钞传》中无常的打扮,再到目连戏中的无常,最后是迎神时候的无常。中间还插入“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这样大段的议论。可是贯穿始终的是作者当下心目中的无常:“这鬼而人,情而理,可怖而可爱的无常。”作者正是据此来组织材料的。《二十四孝图》、《五猖会》都是如此。叙事、写人的文章亦不例外。范爱农一开始总和“我”作对,“我”甚至认为“他简直不是人”,“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17]以当时眼光来看,作者是极不喜欢范爱农的,但读者并不觉得范爱农有多可恨,因为本文抒发的情感是以现在眼光为主,而现在,作者是深深怀念着范爱农,带着悲愤的心情叙述着他的潦倒和死亡。
其次体现在语言上,表面看是用当时的眼光描写事物,其实也经过了现在眼光的过滤。在《范爱农》中,当得知革命爆发后,爱农和“我”便到绍兴去,“我们便到街上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他进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18]这段关于辛亥革命后的描写,的确是当时的实情,可是行文风格显然是现在眼光,带有讽刺调侃的意味,是作者在反思过革命失败教训后对革命的看法。“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19]一个“摆”字显然是现在的看法,若是当时就认为是被“摆”还会接受吗?同样,在《琐记》中,作者对水师学堂、矿路学堂虽然用当时眼光在据实描写,但行文显然也是经过“洋务运动是不可能救中国”这样的现在眼光过滤过的。
双重眼光的灵活转换,交替出现,既有利于表达感情,揭示主题,又造成别具一格的艺术风格。这也是《朝花夕拾》具有很高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