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茶馆——寻常百姓的公共论坛
时间: 2020-07-25 18:33:49 来源:王笛:茶馆——寻 作者: 王笛:茶馆—也即是说,茶馆既是得到信息之地,又是小道消息、流言蜚语传播的地方。这恐怕就是国家总是力图对这个空间严加控制的原因 之一。
茶馆也是人们日常交往的场所,正如阿格妮丝· 赫勒(Agnes Heller)所指出的,“日常的接触发生在自己的空间……日常生活清楚展示其空间,空间的经历和空间的理解不可分割地连接在一起”。在茶馆,交谈便是日常接触最基本的形式,也是赫勒所说的“日常生活的最基本的部分”。大多数茶馆谈话是随意的,没有什么目的性,正如民间俗语所说:“茶铺里头的龙门阵—想到那儿说到那儿”,西门附近的一家茶馆干脆就叫“各说阁”,把这种漫谈的气氛发挥到了极致。加入这种茶馆闲聊不需要任何准备或资格,人们可以自由发表意见而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只要没有冒犯在场的任何人,实际上也很少有人真正严肃对待茶馆里的闲言碎语。在茶馆中,陌生人之间也能够夸夸其谈,也可以只是洗耳恭听,不言一语。所以李劼人写道,如果“你无话可说,尽可做自己的事,无事可做,尽可抱着膝头去听隔座人谈论,较之无聊赖地呆坐家中,既可以消遣辰光,又可以听新闻,广见识,而所谓吃茶,只不过存名而已”。这即是说,对某些人来说,喝茶本身并不重要,而意义在于与茶馆里人们的交往。三教九流都到茶馆,讲述他们自己的经历或听来的故事,对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高谈阔论。例如,少城公园几家茶馆的客人,很多是退伍军官、下野政客、政府职员、教师学生、文人骚客、棋类爱好者、妓女掮客、有产无产者,等等,所以成都有句流行语:“少城一日坐,胜读十年书。”虽然这是夸张之词,但茶馆的确是一个了解社会的最佳场所。如果一个茶客没有谈话兴头,他可以读书看报。在1930年代,顾客可以花几分钱从小贩那里租报纸看,看完一份后,还可以与他人交换。
在相当程度上茶馆即意味着“公共论坛”,茶馆聊天经常反映了“公论”。所以时人评论道:
民众真正意识,往往于茶馆中尽情发抒,盖吾人于茶余酒后,纵论古今,月旦人物,是非政法,表彰公道,善者则称颂不置,黠者则贬斥有加,里正乡绅,俱惧流言而不敢肆意恣行,恒恃此清议,以觇人心之向背,村夫愚妇,畏人指责,而不敢犯法为非,亦藉兹谠论,以维风俗于不坠,是无形之制裁,潜移默化,其功用足以补助法制者不少,苟能利用得当,则于茶馆中亦可收赏善罪〔罚〕恶之功效也。
这段议论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观点:茶馆议论实际上起着“舆论监督”的作用。过去精英和国家总是批评茶馆是一个散布流言蜚语的地方,但该文作者反其道而行之,做了一个相反的解读。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来说,茶馆里无遮拦、无控制的议论,按那些不喜欢茶馆议论的人来说可能是“流言”,能使他们“不敢肆意恣行”。茶馆议论对一般人也有一定警示作用,因为害怕邻里在茶馆议论, 所以也要尽量约束自己的不端行为。
在茶馆,人们谈论各种问题,从日常生活到政治外交,其内容涉及社会状况、习惯及文化。一名记者记录了一段城市人和乡下人的对话:
记者昨到花会某茶园,闻二人谈论。
甲曰:“乡间的人不敢穿好衣服,夜晚则穿起睡。”
乙曰:“省城的人衣服极力求好,夜晚脱完盖起铺盖睡。”
甲曰:“乡间人怕匪人抱童子,背起娃娃不敢睡。”
乙曰:“省中一点不害怕,放着娃娃,抱倒太太睡。”
甲曰:“乡人听着枪声,一晚到亮不敢睡。”
乙曰:“省中人晓得墙垣筑得高,是啥都不怕,睡到十二点钟才起来开早饭。”
虽然这份记录没有说明两人的背景,但从他们的谈话态度,可以推之甲住城内,乙住乡村。成都人一贯有藐视乡下人的心理,坊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乡下人肮脏、愚昧、吝啬等荒唐的故事。虽然这段谈话表面上是关于城市和乡村不同的生活习惯,但实际上反映了不同的经历和面临的不同问题。生活在城市中相对安全,在乡村却时刻面临危险。城市居民似乎总是觉得高人一等,讽刺乡下人舍不得穿好衣服,怕小孩被绑架。乡下人羡慕城里人的好生活和安全感,但也反唇相讥城里人晚上不管孩子而抱老婆(可能暗示着性),睡懒觉(暗示着懒),这都是传统价值观所鄙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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