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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道录卷之四十八
信
君臣之信
《汉书》:楚怀王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独项羽怨秦之杀项梁,奋身愿与沛公西入关,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栗悍猾贼。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诸所过,无不残灭。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无侵暴,宜可下。羽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怀王乃不许羽,而遣沛公西略地。
录曰:楚怀王,岂比於汉更始乎。怀王优沛公而否项羽,观其遣将之言,庶几南面之庶,然而卒陷强暴之辱,所谓过涉灭顶,不可咎者也。更始忌刘稷而并执演,观其愧作之态,真乃庸劣之流,然而自取贼刘之辜,所谓何校灭,耳聪不明者也。夫是而有异也。
沛公既定关中,乃悉召诸县父老豪杰,谓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诸吏民皆按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吾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民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军士,沛公又让不受,曰:食粟多,非乏,不欲费民。民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录曰:西汉二百年之业,所以卒定於关中者,约法之肇也。孟子曰:地利不如人和。贾生之论,亦曰: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今观汉庭之论,纷纷不一,娄敬田肯之徒不足深究,至於张良之智,宜乎有见,顾亦蹈奉春之绪余,而不切根本之实意,殊不知三章之约贤於百二之形,按堵之情便於建瓶之势。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然则金城之固,宁比於父老之心,沃野之饶,孰愈於壶浆之薄。羽虽能违一时之约,独能技百世之鼎乎。
文帝初封代王,诸吕既诛,大臣相与谋议,迎立代王。群臣张武等皆曰:汉大臣,故高帝时将帅,习兵多谋,实不可信。愿称疾无往,以观其变。中尉宋昌曰:不然。秦失其政,豪杰并起,人人自谓得之。然卒践天子位者,刘氏也。以吕太后之严,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卒灭诸吕。此乃天授,非人力也。大王贤圣仁孝闻於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代王至长安,太尉勃请问,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无私。太尉乃跪上天子玺符,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领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
录曰:文帝二十三年之天下,次信於宋昌之片词,张武等固不逮也。其却太尉之请,词意确然,益足以见其存心之笃矣。孰谓区区代邸,而有斯人哉,有斯人哉。帝之侯昌,良有以也。而张武等官,不过九卿,又足以表王者之无私矣。岂其独惜朱虚之寸土,不以全大臣之信,而安兴居之心乎。然则,公言终有负,而请闲者不可以责矣。
文帝赐南越王佗书曰:朕,高皇帝侧室之子也。弃外奉北藩于代,道里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诸吕为变,赖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今即位,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第,诮罢长沙两将军。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存问,修治先人冢。前日闻王发兵於边,为寇灾不止。当其时长沙苦之,南郡尤甚。虽王之国,庸独利乎。必多杀士卒,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土也。朕不得擅变焉。今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得王之财,不足以为富,服领以南,王自治之。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争也,争而不让,仁者不为也。愿与王分弃前恶。终今以来,通使如故。陆贾至南越,南越王顿首谢罪,愿奉明诏,长为藩臣,奉贡职。
录曰:孔子告子张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夫南越,尉佗通诛之一物耳。虽微堂堂万乘,亦孰不讳侧室之言乎。借使不讳,孰不矜夸中国之盛,兵甲之强乎。而不知天以完德命于帝,帝以完名恣于己。其出言,本于吾心,非有所勉强,真可以贯金石而及豚鱼,蚓夷狄蛮貊犹夫人者耶。其中心悦而诚服,亦不啻出於自然,而岂由于勉强哉。子张徒能书诸绅,而不能见诸行,帝之天资肋合,虽无参前倚衡之功,而实有明效大验之着。可见圣人立言於天地问,若化工之显於物,无伺耳耳,而提面面而命之矣。
又遗匈奴单于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顷遗朕书,愿复兵休士,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世世平乐,朕甚嘉之。此古圣王之志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其背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勿深诛。单于若称书义,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
录曰:愚观帝之与匈奴约,岂如《春秋》要质鬼神,刑牲敌血者哉。其诚信出於本心,如书中所言,譬则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祷,真得帝王制御夷狄之道也。不徒有以信之,而又有以待之。胡越一家,华夷一休,百世之后,见此一日也,岂不盛哉。
上尝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走,乘舆马惊,使骑捕之。时张释之为廷尉,奏以此人犯当罚金。上怒曰:此人亲惊吾马,马赖和柔,令他马固不伤败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其后有人盗高庙座前玉环,得,亦下廷尉治,释之奏当弃市。上大怒曰:此人无道,盗先帝器,吾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今盗宗庙器而族之,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杯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上乃许之。
录曰:人知释之守法,而不知帝之能用法也。夫天下不息法之不公,而惟人主不能用法之过。皋陶曰在辟,帝亦曰在辟,皋陶曰在宥,帝亦曰在宥者,能用法也。言足以拒练,智足以饰非。以为天下皆出於己之下者,不能用法也。是故墨鼻不已,至於炮络,炮络不已,至於制剔者,岂皆无法哉。汉自三章之后,至文帝除肉刑,除收挚相坐,除诽谤妖言,其心於爱民之本者矣。犯跸盗环,一时之怒,私也;罚金弃市,三尺之法,公也。惟不欲以私害公,故不终以情挠法,帝可谓天地日月矣。过此,若张杜邮宁之流,专以人主之意指为狱,则当时之为君者,从可知矣。呜呼。长陵杯土,臣子所不忍闻也。人匪言之不能,如此畏忌,何哉。故曰:知释之之守法,而不知帝之能用法,不知法者也。
倪宽,武帝时为中大夫,迁左内史。既治民事,乃观农桑,缓刑罚,理狱讼,毕体下士,务在得人心,择用仁厚士,推情与下,不求名声,吏民大信爱之。至收租税时,裁阔狭与,民相假贷,以故租多不入。后有军发竟,以负租课殿当兔。民闻,惟恐失之,大家牛车,小家负檐,输租不绝,课更以最。后积官至御史大夫。
录曰:宽本儒生,其治民,谓之儒则可。谓之法则未也。何也。当今直指之官,以假贷为防,一书殿最辄不可易,况以军兴从事乎。汉之罔疏禁阔,尚犹及见此等风俗。此等风俗,贤於季世远矣。非其人之温良,守之介特,安能若是耶。不然,狙桧之尤,狡滑之雄,何处无之,而能大家牛车,小家担负,果孰使之哉。乃知信爱孚於刑辟,儒官仇於俗吏,不可以不录也。
宣帝时,张安世、杜延年并列九卿,二人忠信自着,谨慎周密,外内无问。每定大政,已辄移病出,自朝廷大臣莫知其与议也。尝有所荐,其人来谢,即大恨,以为举贤达能,岂有私谢耶。有郎功高,不调自言,安世应曰:君之功高,明主所知。人臣执事,何长短而自言乎。幕府长史迁辞去之官问以过失。长史曰:将军为明主股肱,而士无所进。论者以为讥。安世曰:明主在上,贤不肖较然。臣下自修而已,何知士而荐之。其欲匿名边,远权势如此。故天子甚尊惮大将军,然内亲安世,心密於光焉。延年亦安和,备於诸事,久典朝政,上信任之,出即奉驾,入给事中。是时四夷和,海内平,大将军灭后,独能保固终始,天下称之。
录曰:自夫子犁牛辞角之瑜,往往论人者不当,系於世类大贤且然,蚓安世、延年乎。而论者叉曰:天道好还,盖浅之也。天岂屑屑於其问哉。已为不善,则天下后世曰不善之人也;已为善,则天下后世皆曰善人也,岂不益可信哉。不睹已然,而逆其未然,吾未见其能观人也。若二臣之忠信谨厚,正吾夫子所谓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者,然则圣人之论大旨高,此又可见。
韩延寿为颖川太守,郡多豪强难治。先是赵广汉患其俗多朋党,故构会吏民,令相告许。延寿欲更之,恐百姓不从,乃历召郡中长老为乡里所信向者,设酒食,亲与相对,问以谣俗,因与议定嫁娶丧祭仪品,略依古礼,不得过法。及收租赋,先明布告其曰,以期会为大事。其始若烦,后吏无追捕之苦,民无棰楚之忧,皆便安之。接待下吏,恩施甚厚,而约誓明。或有欺负之者,辄自刻责,岂其负之,何以至此。百姓遵信其教,数年颖川大治。后入为左冯栩。行县至高陵,民有昆弟讼田,延寿大伤之曰:幸得沟位表率,不能宣明教化,至令民有骨肉争讼,既伤风化,咎在冯栩。因入外传舍,闭阁思过;令丞啬夫,亦皆自系待罪,於是讼者传相责让,皆自髡肉祖谢,愿以田相移,终死不敢复争。延寿大喜,乃起听事。郡中翕然,莫不转相饬厉不敢犯。於是恩信,周褊二十四县莫复以词讼自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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