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国龙教授讲《道德经》第四十九章

原文：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惵惵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注解：《道德经》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儒家的《尚书》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是无心的圣人，圣人是有心的天。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天和圣人都遵循着同样的政治原则，都要将民或者百姓放在前面，这就是中国古代的民本主张。按照这个主张，国家活像一颗参天大树，老百姓就是树干，树干有多壮硕，国家大树就有多么强健、富含生机。

按照现代政治学的一般看法，民本相对于奴隶制而言，是一个大踏步前进的主张，但相对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所提倡的民主，却大段落后了，所以放在现代，是一个思想上很贫血的传统。何以见得落后？因为民本的潜台词，是君主以民为本，这意味着主权在君，而不在民，民的政治地位是被赋予的，不像主人，倒像客人客居在君主制度下的人。

从逻辑上说，现代政治学的分析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既符合逻辑的严谨、深入，不停留在大意上强调人民对于国家重要性的层面，而且能够解释一个让人大感悲催的事实为什么作为中国思想主流的儒道两家都强调民本，但历史事实却总是尊官而抑民，人民除了创造财富以支撑国家大树之外，在政治上其实没有任何权力地位可言。对于这种历史性的理论和实践缺陷，我们除了正面面对、知耻而后勇之外，大概不会有其他的选择，一切深文周纳的自辩，都是多余的，只会将真实的问题遮掩起来。

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意识到，在民主被列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的当代，怎样让民主观念成为我们秩序意识的有机组成部分，深入人心，让人人都能运用其中所包含的权力和责任，而不仅仅是一个被灌输的概念，在今天依然是个需要面对的问题。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或许应该像某些专家所企望的那样，从民主发凡的雅典城邦讲起，全民普及世界文明史知识。但事实上，这种想法很矫情，不仅在现实中行不通，做不到，而且即使做到了，也依然不过传播了一段知识，灌输了一个概念，与中国民众的生活经验，不会因此就产生切实的关联。有时候，只要看看身边的一些学术界同事，虽然竭力呼吁民主自由，但对中国的民俗民情却深恶痛绝，就知道他们的民主自由，也还只是个整齐的概念、光鲜的模型，急着立主，但没有民，所以许多人都草拟出传位诏书，却从来都不抬眼看看太子，尽管太子无处不在。

这么说来，传统既贫血，灌输概念又行不通，我们活该绝望吗？这就取决于我们自己这些当代的圣人了。如果我们很急躁，要求明天早起就看见民主的太阳，轮廓和光芒等等正如我们所设想的模式一样，老百姓也恰似我们所期待的，欢天喜地迎接这颗太阳，那可能就真的会绝望。反之，如果我们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将延续过去的、预设未来的一切不合乎民心的制度慢慢放下，请圣人们给民心腾挪出一些舞台，革制度之故，鼎民意之新，相信民心民意可以自主，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那么我们就没有任何理由绝望。这条道路上的民主，也许舒缓而消极，但它不以牺牲自由为代价，不至遭遇自由意识的抵触，所以会走得稳，走得远。

据此来理解《道德经》所谓圣人无常心，大意也就是不抱持特定的主张、主义、主见，即使百姓都倾注全部的注意力来聆听圣人的高论，圣人也只是像孩童一样，无所措意，不求操控，给出精神空间，让每个人都找到自己。

附《诗译道德经》

（图文转载自赤城宾馆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