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生：天之道 其犹张弓欤 ——论老子的“张弓”

道教行炁养生的实质是激活体内生命要素，运用生命内部张力来提升抱一或守中的能力，保持生命的动态之和。行炁术乃是在养生的层面对老子所论张弓、二生三，三生万物及冲气以为和思想的践行。

认识宇宙、认识人自身，和治身治世，在道家看来，本是一事。《道德经》七十七章说：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这里老子说出了宇宙万物运动变化的动力根源。其所谓天，即今所谓自然。自然之道，就好象弯弓上弦，本来强直的弓，要被弄弯以便上弦，这时弓将受到抑制；本来柔曲无力的弦，却因此拥有能量，获得了力量补偿。于是，本来强硬有余的受到了约制，本来柔弱无力的因此得到强化。关键是，只有整合在一个共同体内，双方才能获得存在的意义。

这是对自然力量及其存在过程的观察和表达。在这里，老子用张弓这个极为贴切生动的譬喻，清晰地表达了宇宙万物内部永恒存在的那种固有张力，它正是自然界、社会和人生一切运动变化的动力根源。在第二章老子表达了这种张力的无所不在：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继而在四十二章，提出了宇宙万物生成和存在的方式：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老子所言的三，其意何指?三不是常态，而是不定态，是不可致诘的过程。《道德经》十四章对此给出了进一步解释：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曒，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那末这不见、不闻、不得而超越知觉的东西究竟怎么去认知？二生三、三生万物说的哲学实质，是要求我们在张弓式的振荡中，把握事物、把握三，而通过三来体味一宇宙那不可分割的整体性，或生命的内在整合性（不死）。夷、希、微这些特征，表明道存在、作用和表达方式，不可机械地去理解和把握。因为无论是认识对象、对象的存在方式以及它的存在背景，还是作为认识主体的人及其工具系统，都是时刻运动变化着的。其实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已从物理学的角度对此进行表达。

由此，在道家思想中，三成为永具蓬勃生机的过程，决非结果。当老子说二生三，他要表达的是，从这里，通过阴、阳的互生、互克、互含、互摄等永恒一体互动关系，所有万物被化生出来；阴就意味着将被变成阳，阳也意味着将被转变为阴。其所述三，决不是某种常态的指称，而是一种永恒振荡或波动着的永远不会停顿的状态。一切事物之生命与存在皆根乎此。四十二章所说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就揭明了：事物生成后，其自身内部又形成新的阴阳生化关系，两种要素互相制约、互相依存、互相生克的新的摩荡过程，直到两要素所蕴涵能量通过这种过程（即三）转换成为另种形式的能量为止。一个最简洁的例子就是，水、火（二）相交，两者产生蒸汽，这里蒸汽就是三：作为水火交合的过程性存在，蒸汽既非水亦非火，但它的高温足以让人相信它有火的特性，而它的湿润又足以使人相信它同时具有水的特性。老子这一思想乃是源于对人类用火智慧的观察和哲学上升。

人的生命就是天地间阴阳运动的中间产物，是天地间水火交合的一种冲气状态。因此老子说我们需要学会专气致柔（十章），以保持这种柔性的中间态的持续存在。而在人体内部，不是同样存在这样一种阴阳运动吗？正是人体内的这种阴阳运动，使我们的身体具有和保持着生命活性，于是一种冲气在人体中不断产生，那就是道教所探讨的炁。正是在这里，老子暗示了长生久视之道：通过抱一（十章）来保有和尽量延续生命内部的阴阳互生互动的过程活性，你就可以把握生命的根本。人的生命就是一种表现为特定体温的水-火合成的过程态。如果体温升高或降低，也就是趋于变成纯阳（刚、火）或纯阴（水），都暗示着生命可能会重新分离为水和火，生命可能会损坏或停止。

因此，和即三，是介乎阴阳两种要素之间的振荡或波动状态，一种永远持续不停的张弓过程。在这过程中，阴阳在一体之中互相结合、互为消长，冲气因此在它们之间浮现，系统的生命力就这样得到维持。太极图可被看做是对宇宙中这种规则、关系和状态的一个绝妙的表达。

不仅见之于人体，而且几乎所有的宇宙星系图片都令人惊异地显示出，这些星系的结构形态与太极图非常相似；宇宙的存在和变化，犹如老子在《道德经》四十二章中所表达的那样，乃是以冲气为其方式。

不仅如此。科学家通过对宇宙探测器携回的维尔特2彗星尘埃标本的研究，提出了关于宇宙形成和地球生命起源问题上令人惊异的事实：这些记录太阳系初期混沌状态的彗星尘埃水火相容，即使在太阳系中最冷的地方，极其炙热的高温物质和冰亦曾经共存。 这表明，任何事物、任何生命的生成过程都是阴阳相共的产物，绝不可能是单纯的阴或阳的因素所能达成。这一事实以不可思议的宇宙生命形态，证明了宇宙万物的产生和存在过程乃是阴阳两种因素相互结合运动的中介状态，证明了老子所说的三生万物，冲气以为和，以及抱一以和阴阳（即负阴抱阳）之养生思想的合理性。

人不能总是试图去发现和挑战事物的有终与有极， 那最终将危害人自己。身与心、灵与肉的浑然一体状态，就是通向全知全能之路，从而通过守一，与道为一，来认知世界，因而长生不死。庄子描绘的浑沌无窍而不死，生动表达了老子所谓和及三对于生命的终极意义。这些正是我们把握道教中神秘的炁的根本方法。

对于中道的强调，乃是东方文化的共性，前引《道德经》四十二章是代表性的论述。冲气是对阴阳之间中介过程的认识，也是对宇宙生命力之揭示。这种中介过程的形成，本身又是基于某种结合阴阳双方、使本来属于矛盾关系的双方得以结合的中介存在。中介是万物产生的环节。三生万物，或许就是指中介或过程生万物，三是中介，不能具体限定为人或天地人三者。进一步说，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因其内部存在两种矛盾着的因素而存在。事物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事物内部的两种矛盾因素之间，并不是不可调和的绝对对立关系，相反，它们在相互作用和依存的互动关系中，造就了第三种状态：在这里，矛盾因素进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超越你我而均获得存在的更高状态。对此，太极图是个很好的表达。若以水代表事物的阴，以火代表同一事物的阳，那么，事物只有在进入冲气以为和即让火尽其自然之性（《易传》：火曰炎上）、也让水尽其自然之性（《易传》：水曰润下），于是出现水中有火、火中有水的中和态即汽化（产生了冲气）的状态时，才能说它自身内部尚有维持自身存在合理性的结构。否则，水火不相交，就说明事物发生了内部的自我否定。中国传统医学就是用这种哲学思维方法来思考人体内部结构、生命的动力和疾病的形成与治疗方法问题。从这一角度对三进行研究和认识，可望超越和扬弃对传统的中庸之道的种种错误认识，将其升华为独具一格的中国科学方法论。
（作者：姜生 山东大学宗教、科学与社会问题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