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属栏目: 道教文化资讯 发布时间: 2016-09-18 文章来源:www.tkpao.com/fuzhou/
左袒:作者鲜明的宗教偏向
近年来,讨论《水浒传》中宗教内容的文章渐多,其中有一种看法时有所闻,就是作品三教会通、佛道并行。表面看来,此说似乎不无道理书中确实既写了道教,也写了佛教;与道教有关的人物、情节有褒有贬,与佛教有关的人物、情节同样有褒有贬。但是,如果我们深入一些,纵向地从《水浒传》成书过程,横向地对文本有关道教与佛教的内容进行具体对比的话,这部小说的宗教倾向还是较为鲜明的,那就是左袒道教。
《水浒传》(这里指以容与堂刊《忠义水浒传》为代表的繁本系统)成书过程中受到《大宋宣和遗事》的较大影响,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大宋宣和遗事》中直接涉及水浒的文字计两千八百有余,内容包括:杨志失陷花石纲、卖刀杀人,智取生辰纲,宋江私放晁天王,宋江杀惜,九天玄女庙得天书,天罡星三十六员下凡,招安征方腊。可以说,《水浒传》的情节大框架乃由《大宋宣和遗事》发展而来。
在《水浒传》承袭《大宋宣和遗事》故事框架的过程中,施耐庵①对其中宗教内容、宗教倾向持何态度呢?
首先看一看上述涉及水浒的这部分内容。这段文字中涉及宗教的内容计有两节。一节较为复杂,也较为重要,就是玄女庙得天书:
宋江已走在屋后九天玄女庙里躲了见官兵已退,走出庙来,拜谢玄女娘娘;则见香案上一声响亮,打一看时,有一卷文书在上。宋江才展开看了,认得是个天书;又写着三十六个姓名,又题着四句道,诗曰:破国因山木,兵刀用水工;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宋江读了,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这四句分明是说了我里姓名。又把开天书一卷,仔细观觑,见有三十六将的姓名宋江把那天书,说与吴加亮等道了一遍。吴加亮和那几个弟兄,共推让宋江做强人首领。
显然,九天玄女身处道教神祇系列,这段文字是给道教加分的重头戏。而施耐庵很看重这一情节,几乎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并且在此基础上让九天玄女直接出面,更加强了给予读者的印象。
另一节十分简略,只有一句话:
有僧人鲁智深反叛,亦来投奔宋江来后,恰好是三十六人数足。
由于鲁智深的僧人身份,这可以说是间接涉及了佛教。这一句话包含了两个要点,一是反叛,二是最后入伙。施耐庵把这两点接受过来并大力铺衍,使之成为《水浒传》的重头戏。他同样把鲁智深加入梁山的时间放到后面,并用了众虎同心归水泊作为回目,在总体结构上基本保持了《大宋宣和遗事》的安排。他又把反叛的文章充分作足,《水浒传》里的僧人鲁智深既有反抗官府及其社会秩序的内容,又有反抗佛门清规戒律的内容。如果说《大宋宣和遗事》这一段里关于佛教的简略书写并无任何倾向性可言的话,那么施耐庵的踵事增华却是意味复杂了许多。鲁智深的形象颇有狂禅意味②,在突出了他个人的英雄狂侠的同时,却严重解构了佛教的庄严。就鲁智深的故事而言,比起《大宋宣和遗事》,《水浒传》对佛教的态度中调侃、解构显然要增多了一些。
接下来,我们把眼界拓宽一些,看一看《大宋宣和遗事》更多的宗教内容。
《大宋宣和遗事》中最为集中、最为大量的宗教描写是围绕林灵素的内容。林灵素是徽宗朝真实存在的一个道士③,遗事围绕他的记述将近五千四百字,几乎是上述水浒故事的两倍。这些文字主要是四个方面:一是林灵素及其他道士的法术;二是林灵素及其他道士的逢迎、误国劣行;三是徐知常、吕洞宾等有道之士与林灵素的对比;四是林灵素倡言扬道灭僧,引发僧道斗法,结果大败亏输。遗事在第一方面用墨不多,但作者是肯定林灵素确有法术的。第二方面则有些与《水浒传》可能发生瓜葛的线索,如花石纲的由来,如林灵素与高俅的关联等。第三方面则是通过对比说明道教自有高明之士。第四方面乃述说的重头戏,计有一千六百余字,情节颇有起伏变化,详细讲述了林灵素倡言灭僧的理由、经过,以及僧人的反抗,双方斗法的情形,还有林灵素由此的失势与结局。这一僧道斗法的描写是遗事中最为生动形象的段落之一。
可以说,上述林灵素的故事是具有被施耐庵采用、改写到《水浒传》之可能性的有瓜葛、道教故事、热闹,但是终于却被施耐庵弃之不顾。其中原因我们当然无法确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林灵素的故事总体上对道教不利,特别是在僧道争雄的问题上明显左袒佛教,这应该是施耐庵决定去取的一个角度吧。
横向来看,我们不妨选取作品中佛教、道教的人物,分别同类作一比较,看看作者是否有所轩轾。
先看梁山好汉中的人物,道教的代表为公孙胜,佛教的代表为鲁智深。初看,自然是鲁智深更可爱些,公孙胜虽然神通广大、贡献多多,但作为文学形象却乏善可陈。不过,我们如果换一个角度,看看作为各自宗教的代表,他们为佛教、道教的形象起了哪些作用。公孙胜在作品中的表现有三个特点:(一)总是在梁山遭遇危机,他人一概束手的情况下出手;(二)只要他出手,从未遇到挫败,每每使梁山义军转危为安;(三)他的成功完全依赖道教的法术。鲁智深在作品中的表现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佛教清规戒律的颠覆者,无论是在五台山,还是在大相国寺,他完全无视寺庙的规条,吃酒打人,我行我素;而到了江湖上,则更是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至于所写杀人放火不妨终成正果,充其量可算作佛门的异端。二是他的可爱,全在锄强扶弱时的刚直勇猛、毫无计较,而这也不是正统佛教所主张的,而是武侠传统披上了袈裟而已。所以,这两个形象的比较,可以说公孙胜是道教形象的完全正面的代表,为道教加分不少;鲁智深为作品增添了可贵的侠义精神,并没有正面为佛教加分,倒是把对佛教具有颠覆意味的狂禅色彩带入了作品。
接下来,我们再选取佛、道二教的高端人物做一比较。《水浒传》中佛教的最高端形象应属准高僧智真长老,但他的本领只限于入定观看因果,却不能解决任何现实问题。此外便没有写任何一个在故事中具有超凡法力的佛门人物(另一个地位与智真相当的智清长老,则是连看因果的本领也没有了,世俗而势利)。可是看看道教的高端,九天玄女不仅法力无边,而且就是天意的直接代表;罗真人也是神通广大,几乎无所不能。而这个罗真人的言行还妙趣横生,显示出举重若轻而掌控一切的能力。至于作品开端所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天师,更是一开篇就把道教的仙真渲染得神奇无比。与佛教的长老们双方对照,高下立判。④
然后,再选取作品所写佛教与道教的反面人物比一比。《水浒传》第45回整回书细写僧人裴如海的奸情,是全书中少有的风月旖旎的细腻文字。作者从裴如海的淫行引申出对整个僧团乃至佛教的攻击之词: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的人,唯有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句话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没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厉害,因此苏东坡学士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和尚们还有四句言语,道是: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使用这种激烈、恶毒的言语攻讦佛教,实属少见。而作者意犹不足,接下来,他让石秀把裴如海赤条条不着一丝地三四刀搠死了,又填两支曲子来嘲讽这个可怜的和尚,略云:堪笑报恩和尚,撞着前生冤障;将善男瞒了,信女勾来,要他喜舍肉身,慈悲欢畅。淫戒破时招杀报,因缘不爽分毫。本来面目忒蹊跷,一丝真不挂,立地放屠刀!大和尚今朝圆寂了,小和尚昨夜狂骚。头陀刎颈见相交,为争同穴死,誓愿不相饶。金圣叹于此回批道:
佛灭度后,诸恶比丘于佛事中,广行非法或云讲经,或云造象,或云忏摩,或云受戒,外作种种无量庄严,其中包藏无量淫恶我欲说之,久不得便,今因读此而寄辩之。
速敕国王、大臣、长者、一切世间菩萨大人,欲护我法,必先驱逐如是恶僧,可以刀剑而斫刺之,彼若避走,疾以弓箭而射杀之。在在处处,搜捕扫除,毋令恶种尚有遗留。⑤
由此,既可见小说中描写僧人淫行的内容很容易产生共鸣,也说明《水浒传》这种宗教态度具有强烈的煽惑性。至于道教方面的负面人物,或是如逞弄妖术的郑魔君、包道乙一类,或是如蜈蚣岭王道人一类,施耐庵都没有把他们的负面行为同其宗教身份联系起来,这与借裴如海痛斥佛教的态度也可形成鲜明对照。
除此之外,结构《水浒传》全书的星宿下凡、天罡地煞之说,情节大关目的罗天大醮等等,也全是道教观念、学说的发挥。所以尽管《水浒传》的基本性质属于英雄传奇,宗教的内容并非题旨的主体,而且也有一定的自相矛盾、碎片化的情况,但全书的宗教倾向、宗教态度还是很鲜明的,就是扬道抑佛,左袒道教。
明了这一点,对于更深入、更透彻地解读作品不无帮助;另外,由此出发,联系时代的宗教生态,也许对于揭开作品成书年代的谜团会有一定的启迪。
错位:玄女与真人的功能互补
罗真人与九天玄女都是道教系统的神仙,又都是梁山的护佑神,似乎功能上大体重叠,那作者为什么做这叠床架屋的事情呢?
我们先来看看九天玄女,看她是怎样成为不可或缺的护佑神祇的。《水浒传》中,九天玄女正面出场两次,都是在宋江最狼狈的时候。第一次是42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宋江被官差追得走投无路,躲入玄女之庙。在玄女的庇佑下,躲过一劫,并最终死心塌地上了梁山。玄女还对宋江前程作出遇宿重重喜的预言,又传授给他三卷天书,并对他提出汝可替天行道的要求。后世的批点者很看重这一情节,有的甚至认为是一部作传根本(袁无涯本眉批)。玄女的第二次出场是88回颜统军阵列混天象宋公明梦授玄女法。宋江统兵征辽,与兀颜统军决战,兀颜统军摆出混天象大阵,连败宋江三次。宋江、吴用,甚至公孙胜也束手无策这在《水浒传》中是很少有的。正当宋江寝食俱废,梦寐不安之时,九天玄女又及时降临了:
玄女娘娘与宋江曰:吾传天书与汝,不觉又早数年矣!汝能忠义坚守,未尝少怠可行此计,足取全胜吾之所言,汝当秘受。保国安民,勿生退悔
而宋江按照玄女所授秘计,一战成功。
综合两次描写,可以把九天玄女这个形象归纳为:1.代表上天来指点宋江走忠义、替天行道之路。2.利用法术、神通救助宋江,帮助他逢凶化吉取得胜利。3.始终关注宋江的行事(未尝少怠云云可证),故能在困厄时随即赶到。
这种定向庇佑的描写,强化了作品将梁山好汉造反行为正当化的努力,是替天行道主题的点题之笔。
九天玄女是何方神圣?作者因何选她来当此重任?
这位女仙隶属道教,《道藏》、《云笈七签》都有她的传。其《传》略云:
九天玄女者,黄帝之师,圣母元君弟子也。(黄帝)战蚩尤于涿鹿。帝师不胜帝用忧愤,斋于太山之下。王母遣使玄女降焉,乘丹凤,御景云,服九色彩翠之衣,集于帝前。帝再拜受命玄女即授帝六甲六壬兵信之符,《灵宝五符》策使鬼神之书帝乘龙升天。皆由玄女之所授符策图局也。⑥
而《云笈七签》的《西王母传》、《轩辕本纪》也记叙这一传说,细节处有所不同。《轩辕本纪》所记为:
黄帝即与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未胜,归太山之阿,惨然而寐。梦见西王母遣道人天降一妇人,人首鸟身,帝见稽首,再拜而伏。妇人曰:吾玄女也,有疑问之。玄女教帝《三宫秘略五音权谋阴阳之术》,传《阴符经》三百言,帝观之十旬,讨伏蚩尤。授帝《灵宝五符真文》及《兵信符》,帝服佩之,灭蚩尤。⑦
《西王母传》则为:
蚩尤幻化多方,征风召雨,吹烟喷雾,师众大迷。帝归,息太山之阿,昏然忧寐。王母乃命一妇人,人首鸟身,谓帝曰:我九天玄女也。授帝以三宫、五意、阴阳之略,太一遁甲、六壬步斗之术,《阴符》之机,《灵宝五符》、《五胜》之文。遂克蚩尤于中冀,剪神农之后,诛榆冈于阪泉,而天下大定,都于上谷之涿鹿。⑧
三处所记都突出了九天玄女作为战争之神的神通、威力,也都写到对黄帝雪中送炭的帮助。不过,后面两则对黄帝困窘之状的描写惨然而寐、昏然忧寐,与《水浒传》所写宋江的窘境更近似一些。而《轩辕本纪》写黄帝见玄女时再拜而伏的情状,也与宋江初见玄女情状相似短短一段文字,五次写宋江再拜,如躬身再拜,俯伏在地。
显然,《水浒传》塑造的九天玄女形象,不折不扣从道教典籍中脱胎而来。
九天玄女的事迹最早见于汉代纬书《龙鱼河图》:黄帝仁义,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敌,乃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旧唐书经籍志》兵家类著录有《黄帝问玄女兵法》,似为南北朝到隋之间的托名之作。晚唐五代时,道士杜光庭综合前代材料,作《九天玄女传》,列入他的《墉城集仙录》。北宋真宗时,张君房编辑《云笈七签》时,一方面编入了杜的《九天玄女传》,一方面又把《九天玄女传》的材料用到了《轩辕本纪》中。由于《云笈七签》的广泛传播,九天玄女的故事特别是作为道教谱系中善良的女战神形象也得到更为普遍的信仰。于是,她先是被《大宋宣和遗事》相中,开始成为宋江的保护神;继而被施耐庵进一步塑造成《水浒传》中天意的最高代表。
不过,九天玄女荣膺此任,并不完全凭自己的神通、声誉,以及在神仙谱系中的地位,而是颇有一些攀龙附凤之嫌。
《云笈七签》是奉宋真宗御旨编纂的,有很强的官方色彩。其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情况,就是在17卷的道教神祇的传记中,轩辕黄帝被排在了第一位,甚至是在元始天王、太上道君之前。《轩辕本纪》的篇幅也大大超过了这两位道教领袖的传记。
黄帝的好运来自皇帝宋真宗巩固政权的一个小把戏。
当年,李唐统治者为巩固政权而炮制了一个神话,说自家的远祖是老子李耳,于是把太上老君奉为道教最高神。宋真宗效法这一套,又要压倒李唐,便搞了一串装神弄鬼的把戏。对此,《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史籍有相当详细的记述。近年来,学者如杜贵晨等也进行了角度不尽相同的研究。⑨
宋真宗的祖宗神话无论内容,还是操作,都用了一些小心机,搞得比较复杂。比如说,老赵家的祖宗可以上溯到人皇,为九大人皇中的一个;然后转世即为轩辕黄帝世传黄帝的家谱是错误的,应该统一到这一官方新版本上来;几千年后,奉上天之命,为拯救黎民,他又降世是为赵玄朗,为赵匡胤祖父(这个关系较为含混,有其他解读)。而这一切,既有神人托梦报告,又有现场降神。当然,这一降神的情景也是宋真宗自己讲述给朝臣们听的。
简单说,按照赵宋王朝官方的谱系建构,轩辕黄帝实为老赵家的祖先,所以此时编纂的《云笈七签》就把《轩辕本纪》放到了第一位,而曾经护佑、辅弼过轩辕黄帝的九天玄女也就被躐等擢升,成为地位特别重要的女仙了。
皇室里有母以子贵之说,神仙谱系中竟也出现了师以徒贵的情况,可发一笑。
皇室的态度影响了著作,著作影响了社会、民间,社会、民间又与著作一起影响到小说,于是就有了《水浒传》中至高无上的九天玄女。
这里再说一点题外话。这个赵玄朗后来并没有取得可以比肩太上老君的仙界地位,而是辗转变成了财神我们这个民族,无论是皇帝,还是平头百姓,造神的能力似乎都堪称一流。
说到这里,另一个问题又产生了:作为道教神的代表,作为天意的代言人,这个九天玄女在故事中的作用已经足够了;那么,既生玄女,何生真人?难道不给公孙胜设计一个师傅,就表现不出道教的法力吗?
当然不是。
罗真人在作品中的功能是与九天玄女错位的,因此并无叠床架屋之虞。
我们先来看看罗真人和道教的关系。《云笈七签》的《太清存神炼气五时七候诀》给真人下的定义是:
(信众)专心修者,百日小成,三年大成自然回颜驻色,变体成仙,隐显自由,通灵百变,名曰度世,号曰真人,天地齐年,日月同寿。⑩
而《云笈七签》中言及真人计有220处,如九晨真人、紫阳真人等等。其中号罗真人的有一位,见于卷119的《道教灵验记部》,题为《罗真人降雨助金验》。这个罗真人的形象、行迹是:隐见于堋口、什邡、杨村、濛阳、新繁、新都、畿服之内,人多见之。不常厥状,或为老妪,或为丐食之人。看来,《水浒传》的罗真人与此并无直接关联。不过,我们从中可以看到,道教里的真人比起那些什么天尊、帝君来,和民众更加亲和一些。其中不少就是从凡人中修炼而成,成仙后仍然生活在群众之中,和民众零距离。
《水浒传》中罗真人的功能正是基于真人的这一特性。
罗真人在作品中的正面出场也是两次。一次是52回,梁山好汉遭遇了妖人高廉,屡战屡败,只得派戴宗与李逵去请公孙胜。公孙胜的师傅正是罗真人。由于他反对公孙胜出山,因而和李逵发生了一系列冲突。另一次是85回,梁山好汉征辽路过蓟州,宋江便和公孙胜顺路去拜望了罗真人。这一次,除了罗真人为宋江写下八句法语作为预言之外,便只是一些惯常的客套话。
显然,这里的罗真人从凡人中修炼而成,仍然生活在群众之中,和民众零距离,而不同于九天玄女的高高在上。这种存在方式使得他在故事的发展中具有了特别的功能。设若我们把罗真人这两个情节删去,会有什么变化呢?首先可以肯定,对全书的情节发展毫无影响。其次,全书的思想内容、人物关系也几乎不会产生什么变化。如果说有影响的话,倒是李逵的形象会因之减色。
古代白话小说中有一个莽汉形象系列,如张飞、李逵、牛皋、焦赞、程咬金等。但同为一个系列,恐怕也只有李逵当得起说不尽三字。至少,在这个形象系列中,李逵的喜剧色彩是他人远远不及的。一出场,他就碰上了浪里白条,被淹得双眼翻白;后面和吴用同去大名府,一路扮哑巴;和燕青去东岳庙争跤,归来到寿张县坐衙审案,等等。时时处处他都有可能闹出笑话,惹出麻烦,而这些笑话与麻烦把弥漫全书的血雨腥风冲淡了不少。在围绕李逵演出的滑稽剧中,最热闹、最搞笑、最有喜剧意味的一出就是他和罗真人的对手戏。如果认真推敲起这场戏,肯定会发现很多不近情理的地方,如罗真人既然知道梁山好汉上应天星,就不应该留难公孙胜;罗真人既已得道成仙,怎么还会设圈套耍弄李逵,等等。明代的读者中就曾有过类似的质疑,所以李卓吾就此专门做了驳正。李卓吾讲:有一村学究道:李逵太凶狠,不该杀罗真人;罗真人亦无道气,不该磨难李逵。此言真如放屁。不知《水浒传》文字当以此回为第一。试看种种摩写处,哪一事不趣,哪一言不趣?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既是趣了,何必实有是事并实有是人?若一一推究如何如何,岂不令人笑杀。(11)金圣叹也讲:此篇纯以科诨成文,是传中另又一样笔墨。(12)他们都看到了这一回的喜剧特性,但不足之处在于没有点破这一特性的奥秘,也就没有讲出趣与诨是怎么产生出来的。
这出喜剧的奥秘就在于罗真人与李逵之间的信息不对称。李逵处处凭借着自己的小狡狯,想出一个又一个自以为是的好主意,不断地暗自得意。而罗真人时常不动声色,而一切全在他的眼底心中,实际上一切全由他在安排。罗真人看李逵,如同我们在实验室里看东跑西撞的小白鼠。由于作者的叙事安排,读者便以全知全能的眼光来看这故事,而这种眼光大体是与罗真人的眼光重合的。于是,读者也就有了俯瞰李逵的机会。仰视出悲剧,俯视出喜剧。在全知全能的罗真人面前,李逵越表演便越可笑。
可以说,罗真人给了李逵充分展示其天真烂漫(特定意义上的)的机会,而这种天真烂漫,又在一定程度上把李逵板斧上的血腥洗刷掉些许。在这个意义上讲,罗真人是为了李逵而存在的。这样一个角色,既要有神通,又要使李逵能够接近,那只有真人这种平易近人的神仙才能完成任务。
所以,九天玄女之外,《水浒传》中还要再安排一个罗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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