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宫纪行

在绵阳富乐山宾馆讲完课，朋友说，饭后出发，今晚住大庙。我似懂非懂，以为大庙不过是一个地名。沿108国道北上，过梓潼县城不远，在一段上坡路的右侧看见一座飞檐斗阁、红墙灰瓦的古建筑。门前石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七曲山大庙。横匾高悬，大书两个金字：帝乡，好大口气！不过，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历史上哪朝皇帝出自于梓潼。正在疑惑，只听得一阵鞭炮声，在院墙内升起一股硝烟。朋友笑道，高考刚刚发榜，这几天都是来还愿的，过几天还要热闹。要知道，这里可是文曲星的祖庭啊！

为了防火，在文昌宫大门右侧用青砖围起个小院子，专供放鞭炮，地面上堆积的鞭炮纸屑足有一尺厚。只要稍通文墨，读书人都知道文曲星：天上的文化部长，兼管教育、考试。《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一旦中举立刻被当做文曲星下界，身价暴涨，令人刮目相看。四大菩萨和弥勒佛都有各自的祖庭，文曲星当然也该有。

文昌帝君的老家，当然可以称帝乡。

如果不是先修路后盖楼，那么几乎可以肯定，大庙是历代不断扩建而成。因为门前就是公路，连插根旗杆、放个石狮子的空地都没有。更何况这一段公路正是上坡，西高东低，风水独特怪异。大庙南北纵深有限，正殿、桂香殿、天尊殿，沿着台阶步步登高。紧凑得使人有几分压抑。如果当初有个规划蓝图，怎么也得找块比较开阔的地方，在大门前面预留一片广场，将中轴线拉长一些。由于大庙背后就是郁郁葱葱的青山，逼得其他殿堂只好在一片浓郁的柏树荫中左一间，右一殿，依山傍势，向两侧发展。

有关文昌君最权威的记载见之于《明史》的《礼志》，梓潼帝君者，记云：神姓张，名亚子，居蜀七曲山，仕晋战殁，人为立庙。据考证，张亚子，羌族，阵亡于东晋宁康二年(374年)。当地人感念其忠勇，设祠纪念，久而久之，成为梓潼地方的守护神。

大约400年后，公元755年，渔阳鼙鼓动地来，安禄山杀进长安，唐玄宗仓皇逃难，入蜀途经七曲山，追封张亚子为左丞相。之后，唐朝朝廷风雨飘摇，公元875年，末代帝王唐僖宗又被黄巢撵出长安。他逃跑路线和120年前他的先祖一样，沿川陕大道入蜀。过七曲山时，唐僖宗加封张亚子为济顺王，并把自己的佩剑挂在大庙之上。他希望张亚子作为梓潼地方的神灵能在危急之中帮他一把。

宋朝皇帝崇拜道教，宋真宗封张亚子为英显武烈王。宋光宗加封张亚子为忠文仁武孝德圣烈王。宋理宗再加封为神文圣武孝德忠仁王。在圣旨中明确授予其主宰文运科举的职能。

到了元朝，元仁宗延佑三年(1316年)敕封张亚子为辅元开化文昌司禄宏仁帝君，世称文昌帝君。张亚子去世后大约1000年终于登上了帝君之位。和张亚子的飞黄腾达相类似的只有关羽。关公和张亚子几乎同时在宋朝被封为王。但是直到明万历年间（1590年）关羽才被晋升为协天护国忠义帝，晋升帝位比张亚子晚了270年。

明清年间，未见朝廷对张亚子有何封赠，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文昌君已经从一个梓潼地方的小神变成了横跨道教、佛教和儒家三界的神灵，文昌之祀遍天下。

道教引经据典证明他就是原始天尊的弟子大圣大慈九天开化梓潼帝君，送给张亚子的圣号长达254个字。近年来，有人以背诵圆周率为荣，背诵那么多位数有什么用？与其如此，还不如请他们来背诵文昌君的圣号，背诵的位数越多，文昌君越喜欢，没准一高兴就能保佑他考上大学。

佛教亦不甘示弱，说张亚子是证果定慧王菩萨，释迦梵证如来位。

儒家就别提了。儒家以教育为本，天下读书人哪个不知道主管文运、功名、利禄的文昌帝君？

人们不禁奇怪，宋理宗是不是吃错了药，乱点鸳鸯谱，任命一个羌族武将担任文化部长？且不说老子、孔子、孟子等等先贤圣人，就是孔夫子门下弟子三千，贤徒72人，怎么就找不到一个来当文化部长？不管谁有意见，都改变不了事实。张亚子，一个少数民族出身的武将在天上掌管全国文化，而且还是终身职，没有任期届满、鞠躬下台这一说。

主管文化，当然要有学问。又不是搞阶级斗争，外行怎么能够领导内行？绝对不能小看张亚子的学问。文昌君著作等身，构成文昌经典系列。大致上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劝善，例如：《文昌帝君阴骘文》，强调对人和善，乐于助人。雷锋精神即溯源于此。还有《省心录》、《大洞仙经》等等，篇篇教诲人们要和谐发展。

第二类是鼓励学习，例如：《梓潼化书》、《清河内传》、《救劫宝经》、《劝学文》等。教导人们要尊师重道。在《文昌帝君功过律》中告诉人们要敬惜字纸。

第三类属于养生：《治瘟宝箓》、《紫阳宝箓》、《化书》等，谈治病救人，养心强体。在七曲山还有一座瘟祖殿，供奉的瘟祖据说是张亚子的化身，收瘟摄毒，包治百病。

神是人造的。民间造神源远流长，反映了远古以来人们对自然的畏惧和对超自然力的崇拜。凡是自身解决不了的矛盾就交给神。就是没有神也要造一个神出来，在精神上才有所依托。最初的500年中，梓潼百姓请张亚子保护地方，建祠膜拜，很好理解。

皇家造神的目的很明确，维护政权。特别是在君王落难之际尤其希望超自然力的佑护。从唐僖宗、宋徽宗一直到困守南京的洪秀全，打了败仗，穷途末路，不思进取，反而请鬼兵来帮忙。反正封死人什么爵位都不必花费金钱，更不担心这些鬼神谋反篡位。第二个500年，主要是皇家出力给张亚子封官进爵，抬上帝王宝座。

文人肚子里有墨水，他们造神的目的非常复杂。如今，学风浮躁，抄袭猖獗，甚至有些大学教授都不肯好好做学问，天下文章一大抄。他们这些人无非是想提高自身的知名度。可是，替文昌君著书立说的文人却表现得大公无私。他们使用天启、降笔等多种方式，替代文昌君发表了很多著作，自己宁肯藏在幕后当无名英雄。

至于说造神者是否真的相信张亚子是这些著作的作者，不能绝对说没有，但是写书的人心里明白，托梦一说可以骗骗别人却很难骗自己。明明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跟文昌君何干？文昌君的第三个500年，主要是文人在造神，越造越复杂，最终和天上的星斗挂钩，成为主管文化的最高权威。

作者为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终身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