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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世纪后期,正值日本的室町幕府时代(1336―1573年)。自从嘉吉元年(1441年)第六代将军足利义教被大名赤松满佑暗杀后,政局就变得动荡不安,国内一直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中。不久,足利将军家因继嗣问题发生了内乱,同时又与诸大名间的恩怨相互纠葛,人们强烈地预感到,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即将到来。就在此时,一首谶纬诗流传于大街小巷。正如历史上多次重复的那样,每当发生重大的政治变动,社会上就会流传起各种谣谶。
这次的谣谶名为《野马台诗》,据说是一首预言了日本历史的谶纬诗。全诗是这样写的:
东海姬氏国,百世代天工。
右司为辅翼,衡主建元功。
初兴治法事,终成祭祖宗。
本枝周天壤,君臣定始终。
谷填田孙走,鱼脍生羽翔。
葛后干戈动,中微子孙昌。
白龙游失水,窘急寄故城。
黄鸡代人食,黑鼠{牛肠。
丹水流尽后,天命在三公。
百王流毕竭,猿犬称英雄。
星流飞野外,钟鼓喧国中。
青丘与赤土,茫茫遂为空。
野马台诗
“野马台”就是日本,《三国志?倭人传》中曾有关于邪马台国的记载。野马台也好,邪马台也好,都是日语中“大和(YAMATO)”一词的音译。这首看似不知所云的诗作,如何暗含了日本的过去和未来呢?我们且来逐句分析:
东海姬氏国,百世代天工。
在中国东方的海上有一姬氏国。姬氏国就是女性掌权之国,让人联想起《三国志?倭人传》中记载的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历经百世代替天神行使职权,这显然就是指天皇家。
右司为辅翼,衡主建元功。
古代右司主持祭祀之事,常常以占卜和星象等数术辅佐君王。《三国志?倭人传》记载卑弥呼“事鬼道,能惑众”,这可能是日本史前时代的情况。后半句指联盟的君主建立了首要的功勋,一般认为这位君主就是日本的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
初兴治法事,终成祭祖宗。
开始以法律形式制定规范,暗指圣德太子创立起著名的“冠位十二阶”和“宪法十七条”。这一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制度规范,无愧于祭告祖先的功业。
本枝周天壤,君臣定始终。
主干与分枝的子孙在天地间枝繁叶茂,指天智天皇与藤原镰足一族的勃兴。后半句暗示皇室中为争夺皇位而发生内乱,大化元年(645年),天智天皇和藤原镰足定计诛杀了权臣苏我入鹿,从此确立起了天皇的一元化统治。
谷填田孙走,鱼脍生羽翔。
填平了山谷开始划地种田,鱼和牛羊猪鸡等家禽如同生出了翅膀一样。初兴的日本国从大唐学来了先进的律令制度,使得国内经济蓬勃发展,人民在国家中生活得很富足。
葛后干戈动,中微子孙昌。
前句的“葛”是指藤原仲麻吕,天平宝字年间(757―765年),藤原仲麻吕发动叛乱,失败后被流放到隐岐国。后句则是说经历了中途的式微阶段,其后子孙昌兴发展,暗指着藤原仲麻吕之乱后,藤原氏又再度复兴。
白龙游失水,窘急寄故城。
白龙在湖中游失了方向,指称德天皇宠佞和尚弓削道镜,竟一度想把皇位让与道镜。情急之下,朝臣和气清麻吕等人回到故城(指宇佐八幡宫),以八幡大神神谕的名义粉碎了道镜的野心。
黄鸡代人食,黑鼠{牛肠。
丹水流尽后,天命在三公。
前句指坛之浦海战,源氏在此次战役中彻底消灭了平氏,据说当时海水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后句的“三公”是指源氏三代而亡(赖朝、赖家、实朝),源实朝遭暗杀后,政权就被源赖朝妻家的北条氏夺取了。
百王流毕竭,猿犬称英雄。
这是全诗中最有名的两句。天皇在历经百代之后终结,猴子和狗将掌握政权。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当政时,在位的天皇是后圆融天皇,从神武天皇数起,正好是第一百代。足利义满自己生肖是狗,当时的镰仓公方足利氏满(义满的堂兄)属猴,因此足利义满怀疑自己和足利氏满将取代天皇,并就此事咨询了大学者坊城俊任和吉田兼敦。但得到的答案却令义满失望:“百”只是众多的意思。结果,足利义满未及篡位成功就突然去世了。
星流飞野外,钟鼓喧国中。青丘与赤土,茫茫遂为空。
用以指挥军队前进与后退的金钟与太鼓之音喧闹国中,预示着将会有大规模的战事。战乱过后,无论青山或是荒地,最后都将夷为平地,双方皆化为一场空。
尽管有些无稽,但至少室町时代的人们就是这样理解的。足利义满在篡权之前,还试图以《野马台诗》作为合法性依据,就是很好的证明。诗中的前十联都已经陆续实现,唯独剩下最后的“星流飞野外,钟鼓喧国中。青丘与赤土,茫茫遂为空”。这些令人不安的诗句预示着怎样的战乱?诗句的终结是否也正意味着日本历史的结束呢?当时的人们都怀着这样的恐惧。应仁元年(1467年),大名山名宗全和细川胜元的部将在京都上御灵社一带发生冲突,由此揭开了应仁文明之乱的序幕。这是一场日本古代史上规模空前的混战,战乱前后持续了11年之久,尽管没有导致日本国家的灭亡,但是战火连年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华美的京都城也因此化作了一片焦土。钟鼓之声喧嚣的国中,无论青山还是荒地,最后都夷为了平地。战乱双方的野心,也都随之化为了泡影。
所谓“一语成谶”,《野马台诗》的最后两联,也终究变成了现实。那么,到底是谁创作了这首神秘的谶纬诗,他又为何能够预知日本的未来呢? 僧人宝志
《野马台诗》的作者据说是宝志,一位带有神秘色彩的中国僧人。宝志(?―514年),俗姓朱,民间又称“志公和尚”,是南朝齐梁时代著名的高僧。因其言行神异,被梁武帝和王侯士庶视作菩萨化身的“神僧”。
宝志和尚7岁时,就追随僧俭出家,专修禅业。刘宋泰始年间(465―471年),宝志的行迹忽然变得诡异,不仅居无定所,饮食也没有定时。据说,人们常常看到宝志长发赤足,手执锡杖,上挂剪刀、尺、拂扇等物,游行于街头巷尾。后世传说,他杖头上所挂的剪刀、尺、拂扇,其实是暗示了未来的三个朝代:剪刀削剪整齐,预言齐朝;尺子用于丈量,预言梁朝;拂扇则可掸尘,预言陈朝。
到了齐朝,齐武帝认为宝志行游街头、妖言惑众,于是把他囚禁在牢狱中。但宝志的身影依然时时出现,而且同一时刻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或是街头,或是森林里。梁武帝即位后,立刻下诏恢复了宝志的自由,并且对他礼遇有加。两人之间留下了许多有趣的事迹,至今已成为脍炙人口的传说。
梁武帝在即位之初,曾一度以严刑峻法来治理国家。宝志见天下众生苦于严刑,便施展出神通,让梁武帝亲眼见到先王在地下受苦的惨状。最终,梁武帝下令废除了锥刀等酷刑。同时,宝志还劝告梁武帝说,钟声可使地狱的众生暂时免受痛苦。梁武帝深信不疑,于是下诏天下寺院,每次击钟之时,都要舒缓其声。
宝志他不仅能用神通看到人间之外,还可知晓未来之事。宝志常常在街头讲一些别人所不能理解的话,但事后发现他说的话都一一应验了。例如,他在齐宫后堂时,“忽一日重着三布帽,亦不知于何所得之,俄豫章王文惠太子相继薨”(《水月斋指月录》)。又如齐朝卫尉胡谐患病,曾派人去请教宝志,宝志就写信曰:“明屈。”第二天,宝志没有去看望胡谐,胡谐果然在这一天就病死了。直到这时人们这才意识到,“明屈者,明日尸出也”。
宝志一生有许多灵异的事迹传世,本文所要讲述的《野马台诗》,就是其中之一。据说有一天,宝志和尚行走在路上时,突然间接连遇到了一千零八个女子,一人来则一人去,分别对宝志诉说着自己国家的始末。宝志深感奇异,等他将“千八人女”四字一拼,发现竟是一个“倭”字。宝志明白了,这一千零八人正是倭国的神灵,她们所诉说的一定就是倭国的始末。于是,宝志将她们的话编写成了一首韵诗,也就是《野马台诗》,以此来预示倭国的未来。
吉备真备
应仁文明之乱的余波持续了近半个世纪,17世纪初德川幕府的建立,终于为战国乱世画上了一个休止符。经过几代统治者的努力,社会生产逐渐恢复,文化学术也得以发展,特别是国学派在这一时期壮大,学者辈出。回头来看那首曾经令人恐慌的《野马台诗》,国学派学者渐渐开始坚信,这只是后世的日本人假托宝志之名的伪作,其创作时间应该不早于室町时期。于是在后来的历史中,《野马台诗》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然而,事实真的这样单纯吗?并非如此。据史料记载,这首《野马台诗》早在日本的平安时代就曾经被学者提起了。时值承平六年(936年),日本皇宫中进行了一场关于日本国号的争论,其间就有学者引用了所谓“宝志和尚谶”,论证日本曾经被称作“东海姬氏国”(《日本书纪私记丁本》)。众所周知,10世纪正是唐风文化在日本全盛的时代。在这样高等级的学术讨论会上,宫廷学者所引用的书目,如果不是所谓的“唐物”(即中国书籍),其论点显然是不可能被众人所接受的。
由此看来,《野马台诗》,即“宝志和尚谶”,确实是来自中国的舶来品。至于它是如何传入日本的,又和另一位著名的历史人物――吉备真备联系在一起。
吉备真备(695―775年)原名下道真备,是日本奈良时代(710―794年)著名的学者、政治家,他曾两次出任遣唐使,官至正二位右大臣。在一次出使中,吉备真备谒见唐玄宗时,被玄宗要求解读诗句。唐人为了作难他,还有意将此诗打乱顺序列于纸上,以致于不知所云。正当吉备真备无法解释诗句,深感将有辱国名的时候,顿时想起了日本长谷寺的观音菩萨。吉备真备立刻闭目祈祷,忽见一只蜘蛛从天而降,眼看它在文章的众字之间开始走动。顺着蜘蛛留下的蜘蛛丝的轨迹,吉备真备终于发现了诗句的正确读法,这就是《野马台诗》。
这一故事见于《江谈抄》和《吉备大臣入唐绘卷》,后来的戏剧中又做了进一步的演绎。对于盛极一时的大国唐朝来说,吉备真备身为蛮族,却诸艺皆通,这对唐人是一大耻辱,于是打算杀掉他。就在把吉备真备被关在闹鬼的阁楼的时候,先前死于唐土的阿倍仲麻吕亡灵现身。亡灵不仅解救了吉备真备的性命,同时还教给吉备真备围棋的真义,帮助他在随后的围棋比赛中战胜了唐朝的名手,吉备真备最终平安回到了日本国内。
吉备真备的这一故事是后人杜撰的,但《野马台诗》在奈良时代已经传入日本,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成书于镰仓时代的《延历寺护国缘起》中,引用了一条延历九年(790年)日本学者为《野马台诗》作的注释。注释的诗句便是“丹水流尽后,天命在三公”一联,史料的真实性已经得到了学者的证明。
谶纬背后
预言也好,谶纬也好,自然都是无稽之谈,重要的是其产生的土壤。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客观地理解这首扑朔迷离的《野马台诗》,其身后又隐含着怎样的时代背景呢?
首先,这首诗的题目“野马台诗”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经过了后世学者的添加。正如在上述承平六年(936年)的故事中所看到的,至少在10世纪的时候,这首诗还被日本学者们称作“宝志和尚谶”。如果除去标题的“野马台”三字,仅凭“姬氏国”就断定这首诗是预言日本的历史,说服力已经大打折扣。
其次,这首诗的作者是否真是宝志和尚,没有明确的记载。不过奈良时代末期的日本,确实出现了宝志和尚的热潮,其源头可能要追溯到宝龟年间派出的遣唐使。宝龟八年(777年),日本大安寺僧人戒明随遣唐使节团来到了大唐。之后,戒明到金陵(即南京)拜访了宝志的故宅,并带回了宝志的木制雕像。据记载,雕塑中的宝志面部开裂,从裂缝中显露出观音菩萨的形象,因此宝志被信徒们认定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戒明把宝志信仰带到了日本,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宝志和尚谶”开始被日本人所知晓,并逐渐附加上了神秘的色彩。
最终,那些似乎预言了历史事件的诗句又该如何解释呢?其实,这完全取决于当时人们的附会。上文提及的《延历寺护国缘起》引延历九年(790年)注就是一个明证,奈良时代的学者是这样理解“丹水流尽后,天命在三公”这一联的:宝龟元年(770年),称德天皇无嗣驾崩,天武天皇一系就此终结。根据《日本书纪》的记载,天武天皇崇尚火德,在从侄子大友皇子手中夺取政权的“壬申之乱”中,天武天皇的军队效法汉高祖刘邦打出了红色的军旗,这便是“丹水流尽”的寓意。继承皇位的是当时官至大纳言的白壁王,也就是后来的光仁天皇。“天命在三公”中的“三公”,其实是暗示着大纳言。实际上,关于其他的诗句,历来也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争议。比如,“窘急寄故城”另有版本写作“窘急寄胡城”,释义自然也不相同;而“猿犬称英雄”一句,江户时代的学者更愿意视作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相继称霸天下。这些都是不同时代的人,根据自身的理解乃至政治的需要,对这首寓意模糊的所谓“谶纬诗”所作的注解。
时至今日,这首《野马台诗》已经褪去了其神秘的面纱,也逐渐淡却了政治性的色彩。然而从研究历史的角度,它仍然折射出非同寻常的意义。宝志和尚的传说,经由遣唐使中的僧人传入日本,又经过不断地润色和解读,进而对日本历史产生影响,可以说是两国文化交流的一个缩影。在中日关系史的长河中,这首《野马台诗》以其特殊的历史背景,至今闪耀着独特的光彩。